秦默揣着半块干硬的麦饼往观心崖走,灰布短打的肩头落了层白,风刮得他老骨头缝里都透着冷,咳嗽声断断续续,在空荡的山道上撞出点碎响。
他这“哑剑”的名号,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上挣下的。
一手快剑能落雪无声,偏生不爱说话,后来遭了场大变故,干脆带着半箱伤药躲进观心崖,守着崖顶那座快塌了的听风观,一守就是十六年。
本以为这辈子就跟观里的老槐树、院角的青石板过了,却没想在这鬼天气里,撞上个更“鬼”的事。
离观还有半里地时,风里裹来点微弱的动静。
不是兽嚎,不是风声,是奶娃娃的哭腔,细得像蛛丝,被雪一压,时断时续。
秦默皱了皱眉,他这观心崖偏得很,除了采药人偶尔上来,平日里连只野雀都少来,哪来的娃娃?
他循着声往道旁挪,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沉得很。
在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松树下,雪堆里鼓着个灰扑扑的包,哭声就是从那包里钻出来的。
秦默用拐杖扒开雪,心跟着缩了缩——是个襁褓,补丁摞着补丁,边角都磨出了毛,里面裹着个小奶娃,看模样才刚过周岁,小脸冻得发紫,嘴唇乌青,眼睫毛上结着层薄冰,却还在哼唧,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竟泛着点红,像是拼了劲在撑。
襁褓边压着块裂了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沈”字,笔画歪歪扭扭,该是急着赶路时匆匆刻的。
秦默蹲下身,老眼在娃脸上停了停。
这年月不太平,北地打仗,流民往南逃,丢娃弃子是常事。
他前几日下山换粮,还见着道旁冻僵的小身子,早该见惯了的。
“命薄。”
他低声嘟囔了句,撑着拐杖要起身,怀里的麦饼却“啪嗒”掉在雪地里。
那娃像是被动静惊了,忽然不哭了,眼睫毛颤了颤,露出双黑葡萄似的眼,首勾勾地瞅着他。
没怕,也没闹,就那么瞅着,小嘴巴动了动,发出点“咿呀”的声。
秦默的心猛地被撞了下。
他想起二十年前断魂谷的火,红得烧天,沈将军把剑塞他手里,哑着嗓子说“秦默,护不住城,就护着这口气”;想起沈夫人把个襁褓往他怀里塞,指甲掐进他胳膊,说“求你,让沈家留个根”……后来他带着伤逃,襁褓丢在了乱兵堆里,他以为那根早就断了。
咳嗽突然窜上来,秦默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呛出来了。
等缓过劲,再看那娃,小家伙竟伸出冻得冰凉的小手,往他袖口蹭了蹭,像是在摸他。
“罢了。”
秦默叹了口气,解开棉袄,把娃连襁褓一起裹进怀里。
小家伙不沉,轻得像团云,可贴在胸口时,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子在抖,却没再哭,反而往他暖乎的地方缩了缩。
“跟我回观吧。”
秦默往听风观走,雪地里的脚印深了些,“有口热粥,冻不着。”
怀里的娃像是听懂了,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发出声软软的“唔”。
秦默把人抱得紧了些。
风还在刮,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可怀里那点温热,竟让他冻僵的老骨头里,慢慢透了点暖。
他给娃取了个名,叫沈砚。
砚是石,能磨,能扛,他盼这娃往后能像块好砚台,经得住磋磨,也能托得住事。
听风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秦默抱着沈砚进了屋,把他放在炕头的旧棉絮上,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火“噼啪”烧起来,映得娃的小脸渐渐有了血色,他眨着黑眼睛瞅灶膛里的火星,小拳头松了,露出胖乎乎的手指头。
秦默坐在灶前添柴,偶尔抬眼看看炕头的娃。
他本只想留这娃活命,可方才抱他时,见他攥拳头的劲,指节那股不松的韧,竟像是天生带着点练家子的骨相。
“说不定……”秦默摸了摸腰间系着的剑穗,那是沈将军当年给他的,磨得发亮了,“是块练武的料。”
炕头的沈砚打了个小哈欠,往棉絮里缩了缩,睡着了。
灶膛的火明明灭灭,映着秦默的老脸,他眼里的霜雪似的冷,慢慢化了点,添了点烟火气。
这听风观空了十六年,往后,该热闹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