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月辉穿过菱格窗棂,洒在案上素白的锦帛边缘。
宫人脚步无声,唯有榉木屏风后轻轻一声咳嗽,为静谧夜宴扣下开场的闩锁。
赵闲执壶,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将洒温云酒自流花瓷盏缓缓注入,未及溢出便稳稳收手。
如母皇孙氏所喜,从不多不少,细致得仿佛执笔描金。
殿中气氛微妙,摆在众人面前的饭菜皆是家宴常例,鲥鱼蒸馏、鸽蛋炖乳、小葵花滑子,甚至连汤品都极讲究火候,而席列间的分座,却暗藏玄机。
皇孙氏端坐于首席,神色端凝,面覆杏色纱帕,只眼角几缕细纹在灯下微露,昭示着她多年来宫中风雨的庇护。
她笑得温婉,却无一丝疏忽。
太子赵闲坐在她左侧,青衣金线,额心虽无朱砂,却分外醒目。
右侧空着一席,据说是留给摄政王萧玉衡的。
但萧王未至,气氛因缺而凝。
内侍方子昱躬身迎进程颐。
御史大夫衣冠楚楚,鬓边依稀霜雪,步履间带着几分书生意气。
他刚落座,便向皇孙氏拱手:“臣惶恐,陛下龙体欠安,夜宴本该免俗,敢问娘娘可有旨意另设?”
孙氏话音软糯:“老臣挂虑国体,何妨解酒安怀?
太子初参朝政,正宜家宴温习人情。”
她轻拢酒盏,目光落在赵闲眉梢,用意深远。
赵闲微微垂眸,低声敬语:“母妃忧劳家国,儿臣谨记在心。
家宴所启,无非欲明宗法,养亲孝,修官道。”
话音刚落,外头风铃一阵急响,一袭黑紫朝服自门外稳步而入,正是萧玉衡。
他不疾不徐,礼数无破,向孙氏微敛长身:“摄政负命,迟来一步,还望娘娘恕罪。”
孙氏颔首示意。
萧玉衡落座,扫视席间,眼神淡如深潭,谁也看不出情绪波澜。
数巡酒菜,寒暄未久,话锋由宫中旧事移至朝政新弊。
程颐向来首言不讳,眉梢愈发冷峭,觥筹之间忽问:“新近北关粮道,三郡民债陡增,刑狱盈溢,堂上岂无明主?”
这话令满座一滞,文官多有侧目,武将暗自屏息。
赵闲轻咳,意欲圆场。
“御史所忧,儿臣非不知。
然时岁歉收,朝廷维艰,父皇亦屡降懿旨,赈抚有策……”赵闲试图引水绕枝,维系席上和气。
“不赈民以实,遏腐而无刚,策岂能行?
外藩虎视,内府空虚,纵有盛宴,谁能高枕无忧?”
程颐首视赵闲,神情冷峻。
萧玉衡指尖轻敲案角,眸光宛若利刃掠过。
片刻后,他道:“大夫所言用心良苦,然庙算权衡,岂是只凭理想便能移易?
国本安稳,需兼听则明。
孤以为,未有疾言厉色可成风范。”
孙氏微觉不悦,敛目轻声道:“今日家宴,不议国事。
程大夫既忧国以公心,亦当思及宗社之幸,勿以言辞动众。”
案边鸦雀无声。
韩如初素立侍侧,捧盏时指腹微颤,她视线逡巡太子与摄政王之间,沉默吸纳了权臣与谏臣的暗涌。
秦澄立于赵闲身后一步,肩背绷紧,戒备己成本能。
程颐仍未屈服,盏中酒色微晃:“权相一席,口称兼听,而凡清流所议,皆归贬抑。
今朝政多竖子操控,百官鹰犬,太子若不乘机树立威声,怎服众心?”
这是一次正面挑衅。
赵闲眸色一沉,袖下指节轻敲杯沿。
萧玉衡唇角微翘,分不清冷笑还是蔑意。
“程大夫教训得是。”
赵闲平声答,“然臣子当守分寸,道阻且长,闲未敢自专。”
孙氏缓缓放下酒盏,语调低沉:“今天是家宴。
尔等皆朕亲信重臣,何必在太子面前争声?
外廷之事容后再议。”
说罢,她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方玉坠,递予赵闲。
“这玉坠是你生母温贤妃旧物,她生前常言,帝王之道亦是家道:治国安宗、兼济天下,不可躁进。”
说至此处,纱帕下的眸光微有波动,荧光映着太子清俊的眉宇。
赵闲接过玉坠,触手温润。
他心间一凛,抬眸与母妃目光相接,似有话要说,却最终隐去言辞。
殿外风声渐起,拂过门槛,添了几分寒意。
萧玉衡执盏起身:“既是家宴,臣权且奉陪到底。
来日朝局多艰,愿太子无负国器。”
程颐站起,拱手一拜:“臣不敢懈怠,唯心无所惧。”
酒未饮尽,气韵早己成霜。
不远处,宫灯逐次熄灭,唯存几束微亮。
韩如初收拾案几,将残酒调和水盏,手指缓慢,目光悄然落在太子肩头。
赵闲则将那枚玉坠握于掌心,神情无声。
家宴终了,无人言笑。
赵闲送母妃离席,行至暖阁长廊,孙氏在语末低声交待:“世事欲静终将不宁,你要比任何人都稳。
韩女史有用心之处,凡事多观,勿失细节。”
赵闲点头,目光沉定。
脚下青砖泛着夜露,廊下的影子被宫灯分化成两道,远近不一。
当他返回家宴殿门前,内侍方子昱悄然递上一封密信。
信封上无记名号,唯有一枚朱色樱纹。
他未拆信,只问:“是谁传的?”
方子昱低声回道:“是南熏殿韩女史命小厨房小厮捎来。”
语气小心,却难掩紧张。
赵闲将信收入袖,目光越过庭树,一时无语。
静夜沉深,家宴风波落幕。
可无形的权力涟漪,己从这场席间暗流中悄然扩散开来。
嘉和宫廷的诸多命运线,在这一夜被悄然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