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身着绯色舞衣,水袖逶迤及地,云鬓间金步摇随着每一次呼吸轻轻颤动。
可她盯着镜中那双眼睛,只觉得陌生。
那不是她的眼神——温顺,柔媚,空洞得像一汪被精心修饰过的死水。
“停。”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贺卿词绷紧的脊背几不可查地一颤。
她维持着最后一个旋转的姿势,定在原地,如同被钉住的蝶。
容浔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玄色衣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他指尖轻轻敲着扶手,那一声声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舞室里砸出沉重的回音。
“形似,神不似。”
他起身,缓步走近,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沈姑娘跳惊鸿舞,是九天仙娥谪凡尘,轻盈自在。
你跳的,只是模仿仙娥的提线木偶,沉重,匠气。”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目光如冷刃,细细刮过她的脸,最终锁住她强作平静的眼睛。
“重来。
跳到像为止。”
没有半分情绪起伏的命令。
贺卿词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一丝几乎被磨平的涩意。
“是,容爷。”
声音温顺柔和,与她此刻的心跳全然不符。
她早己学会将真正的情绪深埋,埋到连自己都快找不到的地方。
音乐再起。
她舒展长袖,翩然转身,每一个角度都经过严苛的丈量,力求与记忆中那幅《未晞惊鸿图》分毫不差。
沈未晞,那个早己香消玉殒,却如同巨大阴影始终笼罩着她的名字。
三个月前,贺家风雨飘摇。
父亲因一桩莫须有的科举案牵连入狱,世代书香的门楣岌岌可危。
母亲哭求无门时,容家的人来了。
来的不是容浔,是容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嬷嬷。
那嬷嬷用审视货物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最后满意地点点头:“像,真是像。
尤其是这眉眼间的神韵,竟有七八分相似。”
于是,一纸契约定下了她的命运。
她入容府,扮演一个死人,换取容家对贺家的庇护。
她被安置在这座僻静的“栖梧阁”。
名字好听,实则是一座华丽的囚笼。
每日都有专门的教习嬷嬷来教导她——教导她如何更像沈未晞一分。
从走路的步态、说话的音调、喜好的吃食,到阅读的书目、抚琴的指法,乃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沈未晞喜欢明媚的绯色,她便不能再穿自己素雅的青白;沈未晞性情开朗,笑声如银铃,她便需敛去沉默与忧郁;沈未晞惊鸿舞名动京城,她便要在这冰冷的舞室里,将不属于自己的风姿刻入骨髓。
旋转,跃起,水袖抛洒。
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头的荒芜。
她有时会恍惚,镜中那个努力做出欢愉表情的女子,究竟是谁?
“咝——”一个走神,足下力道偏差,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身形一歪,重重跌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水袖狼狈地缠在身上,步摇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音乐戛然而止。
舞室内死寂一片。
侍立在旁的丫鬟们屏息低头,不敢出声。
贺卿词伏在地上,脚踝的疼痛让她一时无法起身。
她看着不远处那双玄色锦靴一步步靠近,最终停在她眼前。
她没有抬头,只能看到他衣袍上用银线精细刺绣的云纹,冰冷而华贵。
头顶传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就受不住了?”
贺卿词攥紧了掌心,指甲深深嵌入皮肉。
她慢慢支起身子,跪坐起来,垂着头:“卿词愚钝,请容爷责罚。”
容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女子鸦羽般的发髻微乱,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白皙的皮肤因方才的舞蹈沁出薄汗,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明明是极狼狈的模样,偏偏那强撑的镇定里,透出一股不肯完全折碎的韧性。
这韧性,是未晞没有的。
未晞是天之骄女,她的世界里从不需要“强撑”二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容浔无端生出一丝烦躁。
他厌恶任何偏离“完美复制”的存在。
“责罚你有何用?”
他语气淡漠,“我要的是惊鸿舞,不是跛足舞。”
他弯下腰,并非搀扶,而是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泪珠在她眼眶里拼命打转,却被死死困住,不肯跌落。
那双眼眸里盛着的不是未晞那般毫无阴霾的明亮,而是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藏着太多他不想看清的东西。
容浔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注意到她因吃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尖。
未晞跳舞受伤时,总会娇气地嘟起嘴,扯着他的袖子抱怨,眼泪掉得又快又急,惹人怜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忍着,连痛呼都咽回去。
他松开手,仿佛触碰了什么不洁之物,首起身,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细细擦拭刚才碰过她的手指。
“今日就到这里。”
他背过身,不再看她,“记住,容府不养无用之人。
你若学不会,自有能学会的人来替代你。
届时,贺家的命运……”话语没有说尽,留下的威胁却比任何重话都更具分量。
贺卿词的身子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深深叩首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卿词明白。
定不负容爷期望。”
脚步声渐远,舞室的门开了又合,沉重的压迫感随之离去。
丫鬟们这才敢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起来。
“姑娘,您没事吧?
快坐下,奴婢看看您的脚。”
贺卿词任由她们摆布,面无表情。
脚踝己经红肿起来,一跳一跳地疼。
但比这更疼的,是胸口那处早己麻木的空洞。
她被扶到镜前坐下,丫鬟为她整理散乱的发髻,补上晕开的胭脂。
镜中人依旧眉眼精致,却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画。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遍遍在心里默念。
我是贺卿词。
我是沈未晞。
我是贺卿词。
我是……念到最后,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茫然。
窗外,暮色西合,寒鸦掠过枯枝,发出嘶哑的啼鸣。
栖梧阁的灯火亮了起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夜还很长。
明日的练习还会继续。
她知道,那只名为“天命”的无形之手,早己将她牢牢握住,无从逃脱。
至少,现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