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归途与烧烤摊国道的夜,是吞没一切的黑。只有车头两盏大灯,
勉强劈开前方无止境的昏暗。轮胎压过路面的噪音单调沉闷,混合着发动机的低吼,
是周骁听了整整十二年的催眠曲,却从未真正将他催眠。腰背传来熟悉的酸胀感,
他瞥了一眼GPS,凌晨两点十七分,距离终点站霖市还有最后八十公里。
胃袋空瘪地抽搐了一下,提醒着他今晚只在下午胡乱塞过两个冷馒头。但比胃更先苏醒的,
是一种隐秘的期待,像黑沉沉的路面上忽然跳出一星暖光,不大,
却足够撬开他被疲惫冻住的心口。那点暖光的名字,叫“阿亮烧烤”。
导航提示“前方一公里,霖市高速出口”时,周骁的精神头肉眼可见地振作了一些。
他熟练地操纵着这辆庞大的重卡,碾着湿漉漉的地面驶出收费站。雨刚停不久,
空气里混着柴油、泥土和一种湿润的凉意。小城的这个钟点,早已陷入沉睡,
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拐过两个路口,
那点熟悉的、呛人的烟火气就蛮横地撞了过来,毫不讲理地穿透密闭的车窗。街角,
一盏白炽灯拉出孤零零的光圈,照着下方一个简陋的烧烤摊。炉火烧得正旺,炭火猩红,
孜然粉和辣椒面被热气一激,爆发出浓烈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人的胃。
摊主是个男人,看不确切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T恤,
外面套着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正低头麻利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动作幅度很大,
带着点不耐烦的狠劲,仿佛跟那些肉串有仇。侧脸线条绷得很紧,唇抿着,
透着一股“别惹老子”的生人勿近气场。这就是阿亮。林亮。
周骁把卡车稳稳停在几十米外不影响交通的路边,熄了火。巨大的车身沉寂下来,
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他对着后视镜,胡乱扒拉了两下被安全带压得塌软的头发,
又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一些长途奔波的风尘与疲惫。然后,
他弯腰从副驾底下拖出一个半旧的纸箱子,抱在怀里,这才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走近摊位,
那烟火气愈发浓烈灼人。周骁没立刻开口,只是站在灯光边缘稍暗的地方,看着林亮忙活。
林亮头也没抬,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没好气地冲旁边空着的小马扎一扬下巴:“边上等着!
没看正忙着?”声音哑哑的,带着被烟熏火燎的粗糙感,和这夜色倒是很配。周骁也不恼,
依言在那只油腻腻的小马扎上坐了,把纸箱子小心地放在脚边。他看着林亮手起手落,
给一把肉串利落地撒上辣椒面,火星子噼啪乱跳,映亮他一截劲瘦的手腕和微蹙的眉头。
“老规矩?”林亮忙完手里那一把,才撩起眼皮瞥了周骁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
像扫过一件熟悉的家具。“嗯。”周骁点头,声音比引擎熄火后的余温也高不了多少,
“多加串烤馒头片。”林亮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知道了。
他转身从旁边的泡沫箱里拣出肉串和蔬菜,动作依旧大开大合,带着点躁气,
但每一样都精准地落在了烤架上最合适的位置。他知道周骁的“老规矩”——十串羊肉,
五串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两根烤得软糯入味的鸡翅,一堆烤韭菜金针菇,
最后必须有一串烤得焦香酥脆的馒头片收尾,辣椒要多,孜然要足。周骁就安静地坐着,
看着。他的目光偶尔掠过林亮被汗水微微打湿的鬓角,
掠过他专注翻动烤串时微微抿紧的嘴唇,掠过他那条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围裙下摆。
跑车是孤独的,尤其是漫长的夜路。电台里的音乐、段子,听久了也乏味。
而此刻这种具象的烟火气,这种带着暴躁人间味的等待,反而成了某种奇特的慰藉。
烤串的香气越来越浓烈,霸道地钻进鼻腔,勾得肚里的馋虫疯狂扭动。
周骁的胃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相对安静的时刻显得有点突兀。林亮翻动烤串的手顿了一下,
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手下动作似乎更快了些。很快,
一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的肉串和蔬菜就递到了周骁面前。林亮的手很大,指节分明,
沾着些调料和油渍,却意外地显得很稳当。“啤酒自己拿。”林亮朝旁边一个小冰柜努努嘴,
然后又低头去忙活他的了,仿佛多一句话都是浪费。周骁去冰柜拿了瓶冰啤酒,
用桌角的起子撬开,回到小桌边坐下。先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带着刺激性的气泡冲刷过喉咙,带走一丝燥热。然后,他拿起一串羊肉,
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就是这个味。羊肉烤得外焦里嫩,
肥油部分被烤得透明微焦,迸发出浓郁的香气,混合着恰到好处的辣椒和孜然,
精准地抚慰了每一个叫嚣的味蕾和空荡的胃囊。所有的疲惫,
仿佛都随着这一口滚烫的食物下肚,被暂时地压了下去。他吃得很快,但不狼狈,
是一种长途司机特有的、珍惜时间又不失效率的吃法。林亮偶尔抬眼瞄他一下,看他吃得香,
那总是紧蹙的眉头似乎不易察觉地松开了半分。吃到一半,周骁像是才想起什么,放下签子,
用纸巾擦了擦手,然后弯腰把脚边的纸箱子搬上了桌。“喏。”他推过去,声音依旧不高,
“路过蒙山,那边……挺出名的蜜薯干,晒得正好,甜而不腻。还有两包本地的烟熏豆干,
嚼着挺香。”他说得有些磕绊,像是排练了很久,说出来还是干巴巴的。眼神也没看林亮,
只盯着那箱东西,仿佛那箱子是什么精密仪器。林亮正在撒调料的手停住了。他转过头,
看着桌上那纸箱。里面是几包真空包装的蜜薯干,看着色泽暗红饱满,
还有几大包厚厚的、深褐色的豆干,看着就扎实。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但一看就是特意挑选的,是那个地方实实在在的特产。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
拿过一包蜜薯干,捏了捏,又扔回箱子里。脸上还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尽弄这些没用的,
占地方。”话是这么说,他却没让周骁拿回去。周骁也不在意,
甚至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又迅速压平。他重新拿起一串烤馒头片,咔嚓咬了一口。
林亮继续烤他的串,只是接下来给周骁那桌又加送了两串烤得喷香的香菇,什么都没说,
仿佛只是烤多了没处放。周骁看着多出来的香菇,没吭声,默默地吃了。夜更深了。
偶尔有零星的食客过来,打包几串就走。林亮忙活着,周骁安静地吃。两人之间没什么话,
只有烤串的滋滋声,啤酒瓶偶尔放在小桌上的磕碰声,以及远处偶尔驶过的车声。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融洽。像两条平行流淌的河,各自奔涌,
却在某一处共享着同一片夜空下的水汽。周骁吃完了最后一口馒头片,把所有的签子归拢好,
放在桌边。啤酒也喝完了。他打了个满足的嗝,身体里的倦意重新泛上来,
但不再是那种冰冷的疲惫,而是裹着食物暖意的困乏。他站起身,
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数了数,压在啤酒瓶底下——他知道林亮不喜欢扫码支付,
嫌那电子音吵,也嫌钱不到手里的虚。“走了。”他说。林亮正把新的炭块夹进炉子,
火星飞舞。他头也没抬,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周骁转身,
走向他那辆沉默的巨型卡车。高大的背影在路灯下拖出长长的影子。等他发动车子,
庞大的车声缓缓驶离,消失在街道尽头,林亮才停下手里的活,走到周骁刚才坐过的小桌边。
他拿起那叠钞票揣进围裙口袋,然后目光落在那个纸箱子上。他站了一会儿,
才伸手打开一包蜜薯干,抽出一根,咬了一口。蜜薯干晒得确实好,软硬适中,
浓郁的香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冲淡了烧烤摊常年萦绕的油烟味。他嚼着,
目光望向周骁离开的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车。只有路灯安静地亮着。夜风吹过,带着凉意。
他三两口吃完那根蜜薯干,把袋子重新封好,连同一包豆干,
一起放到了摊位下面一个干净的储物箱里。那箱子里,
已经零零散堆放了一些东西——来自天南地北的包装袋,晒干的野菌,造型奇怪的石头,
还有几包不同牌子的外地烟。放好东西,他直起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只是抬手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继续用力地扇着炉火,等待下一个深夜里,
或许会来的食客。炭火噼啪,映亮他一如既往、似乎永远不会柔和的侧脸线条。
只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扇风的动作,比刚才似乎轻快了一点點。周骁发动卡车,
沉闷的引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庞大的车身缓缓移动,车灯扫过空旷的街道,
最终汇入主路,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林亮手上的动作没停,
又给一位晚归的上班族烤了几串里脊和年糕,收钱,找零,动作干净利落,
带着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躁气。等最后一位客人也打着哈欠走远了,
喧嚣的烟火气才稍稍沉淀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细响。他直起腰,捶了捶后颈,
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周骁刚才坐过的地方。小马扎空着,桌面上啤酒瓶和签子都收拾干净了,
只留下一点油渍和那个略显突兀的纸箱子。他走过去,
拿起那叠被啤酒瓶底压出一点湿痕的钞票,捋平了塞进围裙口袋。然后,
他的视线落在那箱特产上。“尽添乱。”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抱怨,
却弯腰将箱子抱了起来。入手沉甸甸的,蜜薯干和豆干的香气隐约透过包装渗出来。
他抱着箱子走到摊位三轮车后面,那里放着几个收纳箱。他打开其中一个,
里面果然已经堆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用透明袋子装着的、颜色暗沉的野生菌干,
几块花纹奇特的鹅卵石,几包拆过或没拆过的外地香烟,
甚至还有一小罐贴着模糊标签的蜂蜜。林亮把蜜薯干和豆干小心地放进去,拨弄了一下,
给新来的腾出点位置。他的手指在那罐蜂蜜上停顿了一下,想起上周周骁拿来时,
也是这么一副硬邦邦的样子,只说:“路过蜂场,看着挺纯。”他当时怎么回的?
好像是“齁甜,谁爱吃似的”。放好东西,他合上箱盖,动作似乎比刚才轻缓了些。
夜风吹过,带着凌晨特有的沁凉,吹散了围绕在他周身的浓重油烟味,
那点蜜薯干的甜香却好像固执地留在了鼻尖。他回到炉子前,看着里面明明灭灭的炭火,
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拿起火钳,开始收拾炉子,准备打烊。……接下来的几天,
周骁的路线没有经过霖市。他跑了一趟更远的北方,拉了一车重型机械零件,
路上还遇见了大堵车,耗得人身心俱疲。每天晚上,握着方向盘在无尽的黑暗里穿梭时,
胃里空落落地烧着,啃干粮和泡面只能果腹,却填不满那种对某种特定烟火气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