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麦田
空气,不再是流动的风。
它凝固了,裹着硫磺的呛人硝烟、尘土飞扬的窒息感、麦秆燃烧的焦糊气息,还有一层更浓稠、更腥膻的东西——那是渗入大地每寸肌理的,无数生灵滚烫的血腥。
远方的枪炮声撕裂寂静,非人的惨嚎与野兽的狞笑断断续续传来,如同无形鞭子,一次次抽打着这片濒死土地的心肺。
金浪起伏的深处,十七岁的王鸿斌,像一粒被狂风吹进泥土的种子,正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死死按在滚烫的垄沟里。
汗水、泪水、血液混合着焦黑的尘土,糊满了他年轻却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身体下的泥土,每一粒都烧得烙人鼻翼间充斥的味道令人作呕:硝烟的辛辣,混杂着新鲜甜腥的铁锈气,更深处,似乎还有内脏破裂后那种滑腻的***味道——那是地狱才会有的气息!
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像被无形的巨掌攥紧,随时都会崩断!
指甲己深深陷入干裂板结的硬土,指尖血肉模糊,沁出的暗红血珠却来不及滴落,便被滚烫的地面瞬间吮吸殆尽。
牙齿死死咬合着,嘴里塞着半截苦涩的麦秆,牙根深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咔咔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崩飞。
他的眼,透过密密匝匝的麦秆间隙,将炼狱镌刻进灵魂!
他看到父亲——那座沉默的山峦,那双布满粗茧、能稳稳托起整个家庭的铁掌,此刻正徒劳地伸向浑浊的天空,试图抓住虚无,却被一柄闪着寒光的刺刀狠狠劈落!
沉重的身躯在泥地上扭动,每一下抽搐都拉扯着王鸿斌的心脏。
他看到母亲——那个永远佝偻着背、在昏暗油灯下默默缝补、即使在最饥馑的夜晚也会把最后一口糊糊推到他碗边的瘦弱身影,像一片被风雨摧折的叶子,蜷缩在麦垄旁的红泥里。
破烂的粗布衣襟,被粗暴撕裂,沾染着骇人的暗赭色斑点。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针尖般死死钉住——小丫!
他唯一的妹妹,刚满八岁,还扎着两根他亲手给绑歪了的羊角辫!
此刻,那小小的、曾在他背上咯咯笑成一团的花骨朵,像个被扯坏的破布娃娃,半跪在惨红的泥地里。
她的小脸被泪水和尘土糊得一片狼藉,脖颈因极度的惊骇而僵首,喉咙里发出濒临绝境的幼猫才有的、气若游丝的绝望呜咽……一只沾满泥污、裹着土黄色帆布、打着沉重钉掌的军靴,正狠狠地、带着不耐烦的踢踹,将幼小单薄的身体踹向另一柄闪着死亡冷光的刺刀!
“呃——”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猛地堵在王鸿斌的喉咙!
父亲!
娘!
小丫!
这三个本应脱口而出的、浸满骨肉深情和依赖的名字,此刻却像烧红的铁块,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灼烧!
他每一次吸气都扯得心口剧痛,所有的悲号与滔天的怒火,被那只无形的、名为极致恐惧的铁手死死扼住,只能憋成无声的、在灵魂深处回荡的裂帛之音!
滚烫的泪水再也封存不住,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他脸上厚厚的血污与泥泞,在下颚汇聚,一滴、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焦渴的、吸饱了同胞鲜血的泥土上,转瞬即逝。
斜照的光线被麦秆筛割成无数细碎的利刃,冰冷无情地穿透间隙,精准地刺在小丫那双因巨大恐惧而扩散得幽深的瞳孔上,反射出令人心胆俱碎的、濒死的灰白反光。
“哈哈,太君!
您老放一百个心!
这小破地方,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穷得叮当响!
保证干净利索!
一个不留!”
一道亢奋得变了调、粘稠又油腻的谄媚声浪,狠狠刺穿了混乱的枪声与哀嚎!
白浩龙!
那张油光水滑、堆满假笑的脸!
那梳得一丝不苟、苍蝇都站不住脚的大背头!
那身刺目的、绣着金线的绸缎长衫,在破败灰蒙的麦田里,像一块散发着腥臭的溃烂毒瘤!
他卑微地佝偻着腰,像只摇尾乞怜的鬣狗,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一个脚蹬锃亮马靴、腰间挎着长刀的日本军官。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王父王母倒毙之处!
他那刻意的本地口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嘴角咧开,露出白晃晃的牙齿,堆砌着令人作呕的献媚与得意。
那把军官腰间的狭长军刀,在灼热的日光下折射出一道森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名为死亡的射线。
刀光映照着白浩龙嘴角那抹被拉得变形的笑纹,扭曲得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就是他!
王鸿斌的眼珠因极致的怒火与仇恨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
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刀尖上攫取空气!
那颗年轻的心脏,被这血淋淋的现实瞬间冰冻,又被沸水般的狂怒炸开!
那无数无形的冰锥就在胸腔里搅动、穿刺,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锐碎冰撕裂血肉的淋漓痛楚!
爹娘的无声蜷伏——那两具逐渐冰冷、不再庇护他的身体……小丫的死寂——那被推搡、被踢踹、连呜咽都己断绝的微颤身影……白浩龙尖锐的、刺破天际的奉承与狂笑……日本兵野兽般粗重浑浊的喘息与含糊兴奋的嘶吼……这些声音,这些画面,绞缠成一股股剧毒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灵魂,将他拖向冰冷的深渊。
时间,在王鸿斌的世界里骤然变得粘稠、沉重,如同凝固的、散发着血腥味的沥青。
那个矮壮的日本军官,穿着马靴的沉重脚步踩过麦垄,靴底沾满了猩红的泥浆。
他迈过王母散落在地、曾经沾满无数汗水的粗糙针线包,仿佛只是随意踢开一块碍眼的石头。
最终,他停在瘫软在地、筛糠般颤抖的小小身影前。
军官嘴角向上拉扯,形成一个固定而冰冷的、属于野兽在玩弄猎物时才会露出的狞笑。
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长长的刀柄。
“呛啷——!”
带着一丝残忍的摩擦回响,长长的军刀缓慢却决绝地出鞘!
毒蛇般的冷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惨白轨迹。
刀尖微微调整方向,精准地、冷酷地,锁定那颗沾满泥土、扎着两根歪斜羊角辫的小小头颅!
“嗡——!”
王鸿斌脑海中那根死死绷紧的弦——那根系着恐惧、理智、求生的弦——被那道悬顶的、瞄准妹妹的寒光,无声而剧烈地崩断!
恐惧?
来不及恐惧!
藏身?
算个屁!
那瞬间焚尽骨髓、烧穿灵魂的炽烈暴怒!
那足以将一切烧成灰烬的滔天恨火!
驱使他身体里每一个被绝望浸透的细胞,发出了最后的、决死的咆哮!
眼前遮蔽的麦秸轰然炸开!
一股带着泥土与干草腥气的劲风骤然卷起!
王鸿斌喉咙里终于挣脱那无形铁钳的桎梏,迸发出一声不成人声、滚烫如砂石摩擦的泣血嘶吼:“***你祖宗啊——畜——生!”
身体像一头被烙铁贯穿心肺的疯牛,不顾一切地向前撞去!
手中的武器,仅仅是一根手臂粗细、粗糙不堪、满是木茬的焦黑断木!
目标,只有一个——那张狞笑着、高举着屠刀的、狰狞到让人永坠噩梦的面孔!
所有对死亡的恐惧,所有求生的本能,都在这一刻被更纯粹的、同归于尽的意志碾碎!
他甚至能看到军官那双倒映着军刀寒光的三角眼里,那瞬间掠过的惊愕!
那是猎人对本该等死的兔子突然爆起袭击的本能诧异!
“砰!!!”
像一团破棉絮撞上高速奔驰的铁甲火车!
不是中弹的感觉。
是山塌了!
是大地迎面砸来!
是一种瞬间剥夺所有力量、碾碎所有感知的、纯粹的物理冲击!
一声沉闷却暴烈到极致的炸响,在王鸿斌耳边响起,随即又瞬间被拉长、变形、消散。
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右侧胸膛!
世界骤然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像一张被蛮力粗暴扯碎的油画。
视野剧烈摇晃、翻转,天地颠倒,滚烫的麦芒、刺目的阳光、猩红的血点、冰冷的刺刀寒光……搅成一片混沌的旋涡。
胸腔仿佛被无形的巨斧劈开!
一种源自生命核心被洞穿的爆裂感撕心裂肺!
紧随而来的,是皮肉被瞬间灼穿、撕裂的剧痛!
以及…那掩藏在皮肉撕裂声之下,清晰得令人骨髓发冷的…喀嚓!
那是肋骨断裂的脆响!
滚烫的液体——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如决堤的洪流猛地上涌!
疯狂挤压着他的咽喉,挤进他的鼻腔!
“呃!
噗——!”
他无法控制,身体在半空中抽搐扭曲,一大口温热的、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混合着碎裂的内脏碎片,从口中狂喷而出!
视野如同被浓稠的血浆浸透,迅速染成一片惊心的猩红。
这红色急速变深、变暗,仿佛永无止尽的黑夜提前降临,带着冰冷的粘稠感,从西面八方向他包裹、拉扯。
沉坠……无边无际的下沉……意识模糊消融的最后一刹……眼前凝固的不是那把夺命的刀。
而是——小丫的那双眼睛!
那双因目睹所有惨剧而彻底摧毁了灵魂、只剩下无边恐惧淬炼出的、空洞灰白如死寂寒潭的眼睛!
像两块被千年寒冰瞬间封冻的琥珀!
如此清晰地、带着临死前最后一刻被永恒定格的极度惊恐,深深地、狠狠地,烙进了王鸿斌即将沉沦的灵魂最深处!
永生永世,无法磨灭!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没有痛苦,没有思想,只有那片被绝望凝固的、属于妹妹的眸子灰光,在无边的寂静中,如同冰冷的星辰。
无边无际的冰冷漆黑里,时间失去了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永恒,又仿佛只是一弹指。
黑暗中,却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是娘亲枯瘦手掌的纹理?
那样深,像干涸河床龟裂的缝隙。
记忆中,那双手总会用尽力气攥住他冻得通红的小手,呵着气搓热。
还是爹佝偻在灶台边的背影?
冬日里灶膛的火舌舔舐着爹补丁摞补丁的后背,灶上熬煮着糊糊的瓦罐里,米香夹杂着野荠菜淡淡的清气……最后,定格的竟是小丫脆生生的笑!
夏夜的月光穿过老槐树枝桠,碎银般洒在院子的泥地上。
她小小的、带着坑洼和木痕的破板凳旁,那把她视若珍宝、却被他嘲笑“像狗啃过”的旧桃木小梳子正静静躺在泥地上……那缕虚幻的、带着暖意和糊糊香气的炊烟,与眼前弥漫的、冰冷刺骨的硝烟血腥气,如同两柄烧红的铁钳,从记忆与现实两端,猛地绞合、撕扯!
王鸿斌意识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家”的残存暖意,被彻底碾成齑粉!
一种更彻底、更尖锐的,名为失去一切的绝对冰冷,渗入了每一寸灵魂残片。
在彻底沉入虚无深渊的前一刻,那片冰冷中骤然燃起一颗火星——血红的、焚烧一切的烈焰——焚灭之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