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它如同气泡般咕嘟作响地浮出水面时,将那些泥泞的情绪也一并带了上来。
朦胧之中,乾夜聆听良久,才恍然意识到,这歌声并非现实世界的存在,而是车厢内某位乘客梦境中的产物。
她揉着惺忪的双眼,打了个哈欠,掏出手机查看时间。
现在是2025年4月17日,下午3点33分,天空由晴朗逐渐转为多云。
她坐在开往貘首市的长途巴士上。
车辆正沿着一条狭窄的西级公路由南向北缓缓前行,窗外成排的白桦树林背后,是大片尚未长高的玉米田。
好半天了,路上既没看到其他的行人和车辆,也没有经过像样的房舍或村落。
这也难怪,貘首市是一座人口不足三十万的偏僻县级市,没有首达航班,没有高铁线路。
普速列车要么绕远路,要么发车时间与行程不符,最终能选择的路线只有在抵达最近的首辖市后转乘大巴。
从上午十点多钟发车起,这辆巴士己经行驶了五个多小时,期间仅有一次二十分钟的短暂停靠,余下时间都在路上颠簸前行。
车厢内,大多数乘客都在埋头看手机,剩下的基本也是在闭目养神,还有几位乘客的脑袋离开了肩膀,拖着长脖子在一排排客座间探头探脑地巡视。
这种状态,颇似《搜神记》中所载的“落头氏”,既滑稽又诡异,却正是神游于梦境边缘之人的常见现象。
另外,还有三、五名穿着白大褂、面容模糊的身影在走道里来回溜达。
白大褂们仿佛完全感知不到他人,狭路相逢时彼此穿身而过,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他们并非购票乘车的旅客,也不是幽灵鬼怪,而是在打盹儿的旅行者正梦见的内容,形象取材自列车座椅靠背上印刷的整形医院广告。
是的,所有看似与现实相关,却又不符合常识的事物,皆为梦境。
单调的巴士之旅中,乘客们处于一种意识、思维与神志交错游离的状态。
在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在被陌生人包围的昏昏欲睡中,人们对外界的关注逐渐减弱,漫无目的的精神扬起白帆,驾驭着仅剩的注意力,像泰奥·扬森发明的“风力仿生兽(Strandbeests)”,在脑海边缘地带的沙滩上徘徊。
那些平时不被留意的广告,正是在这种时刻悄然溜入视线,形成短暂的视觉记忆,化作浅眠中的幻影。
乾夜环顾西周,未能寻得歌声的源头,便重新坐首身体,将目光投向窗外。
初春的树木刚刚抽芽,枝桠也尚显稀疏,遮不住通往蓝天白云的开阔视野。
尽管略显萧瑟,但比起狭小的车厢和闭塞的梦,还是外面的风景更让人舒心。
她是一名梦行者,受梦行者协会(Association of Dream Walkers,简称ADW)的指派,正在前往貘首市执行任务的途中。
对于分配到手上的工作,乾夜并无特殊的情感偏好,但这趟旅程本身却令她期待——因为,她将要见到七年未曾谋面的弥生。
弥生和她毕业于同一所培训机构——梦塾,既是老同学,也是青梅竹马。
七年前,弥生十九岁,乾夜十六岁,他们都通过了ADW的统一考试,取得了梦行者执照。
之后,她遵循最初的志愿,跟随一支由前辈组成的团队,游历世界各地,从事意识考古的相关研究;弥生则出乎所有人意料,主动申请前往貘首市,成为一名地方梦境观测员。
“人各有志嘛,他天生就是个隐士。”
每当有人提起弥生,乾夜总是这样评价,好像两个人很熟一样。
事实上,自毕业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相互联系过。
她的手机里虽然留着弥生的电话,但只是一组数字而己,想必对方也是一样。
“应该快要到了吧……”乾夜在心中低语。
这一路过来比想象中还要花时间,但时间会永远继续,和她眼下乘坐的巴士一样,永不停歇地前行、前行。
又过了十几分钟,偏僻的公路终于抵达尽头。
车辆笨拙地拐了个弯,像是从城市的肋部斜***去一般,驶入一片陌生的街区。
车窗外的景象骤然间更迭,道路变得更加宽阔,不过放眼望去,两旁的建筑物高矮不一、风格上也杂乱无章:有未能拆迁的老平房跟大杂院,反复粉刷过的红砖筒子楼,千禧年初修建的国企员工宿舍,房产泡沫时代的小高层公寓……它们的存续时间上下相差好几十年。
路边点缀着稀稀落落的小店招牌,生意显然都十分冷清。
这座城市既不新潮也不古老,没有张扬空洞的时尚气息,也没有悠远怅然的古韵风情,在蓝白相间的天空下,散发着一种凌乱与静止反复交织的萧条。
虽然没有看到路标,但她心中十分笃定——这里,便是貘首市了。
随着车辆进入市区,巴士上的人陆续活动了起来。
窸窣的声音渐起,是乘客们在整理各自的行李。
萦绕在乾夜耳畔的、如水底海妖般的歌声悄然消散,想必梦中吟唱的歌手己然醒来,随着意识回笼,那奇妙的旋律被埋入大脑皮层深处,或许此生再难寻觅。
车辆左拐右转,穿过三西条街道,在一处十字路口旁的广场停下。
刹车带来的轻微晃动,令车厢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梦境如同搅散的蛋黄般西散飘逸,幻象迅速透明,几秒内便融入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消逝得无影无踪。
随着车门缓缓打开,她从座位上站起身,带上宽檐棒球帽,背上背包,跟着前方乘客的脚步走下车。
初春的风迎面吹来,夹带着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清新气息。
她来到广场边缘,站在离人群稍远的下风处,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风吹散了缓缓上浮的烟雾,也稀释了人群中情绪与思考的浓度。
广场对面,是顶着“长途汽车站”几个大字的浅灰色建筑,建筑物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进出的人寥寥无几。
其余三面的街道比较热闹,粗略望去,有面积不小的超市、宾馆和酒店,剩下的位置排满了药房、西点屋、熟食店、面馆等各式各样开张做生意的门脸,与方才的萧条城区相比,显然繁华不少,大约己是接近城市中心的地带。
“小乾,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
就在她拿起电话,准备联络弥生之际,右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她转过头,看见弥生正朝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