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在便利店上着枯燥的夜班,依然在白天拖着疲惫的身体穿梭于各大招聘会和面试公司之间。
唯一不同的是,陈洲的电话变得频繁起来。
陈洲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恋人。
在校园里,他是典型的“优等生”——学生会副主席、国家奖学金获得者、名企夏令营的常客。
他一早就规划好了路径:毕业、进入知名企业、三年内晋升、在这座城市扎根。
如今,他凭借出色的履历和面试表现,如愿进入一家顶尖的咨询公司,穿着定制的衬衫,谈论着任涵似懂非懂的行业术语和五年计划。
“涵涵,我托师兄内推的行政岗你到底投没投?
虽然起点不高,但平台好。”
“别再浪费时间了,那个新媒体小编职位能有什么发展?
纯粹是青春饭。”
“张姨说银行柜台还在招人,虽然累点但稳定,你把简历发我,我帮你改改。”
陈洲的声音透过话筒,一如既往的清晰有条理,却像一根不断收紧的线,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他正飞快地适应着他的新角色,言语间带着踏入精英圈的笃定和对“不上进”的不解。
任涵握着手机,看着便利店窗外沉沉的夜色,觉得陈洲口中的“光明未来”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而她,是被那道光芒拒之门外的人。
凌晨三点零七分,闫肆准时出现。
他依旧沉默地买走那罐啤酒,但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比如,他递钱时手指不再那么僵硬,有次任涵不小心碰到他手背,他只是微微顿住,没有立即缩回。
最明显的一次,任涵正对着收银台下那份被HR画满红叉、皱巴巴的简历发呆——那是她今天面试时,对方毫不掩饰的嫌弃。
闫肆走来,目光第一次越过扫码枪,落在那份堪称惨烈的简历上。
任涵慌忙把简历藏起来,脸上烧得厉害。
在一个看起来如此颓废的男人面前,暴露自己连份像样工作都找不到的窘迫,让她感到加倍的难堪。
这种难堪,甚至比面对陈洲那些“合理建议”时更甚。
“看什么看?”
她有些恼羞成怒,语气冲了些,“没见过毕业生找工作啊?”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有什么资格冲他发脾气?
然而,预想中的冷漠并没有到来。
闫肆只是极快地看了她一眼,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理解的东西?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付钱,拿起啤酒转身离开。
几天后的下午,任涵有一个她自己很看好的面试,是一家做文创产品的小公司。
她穿上唯一一套还算正式的套装,精心准备了很久。
然而面试刚结束,瓢泼大雨就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
任涵没带伞,抱着装有简历和证书的文件袋,在公交站台狼狈地躲雨。
雨势太大,斜刮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裤脚和肩膀。
一辆轿车疾驰而过,溅起混着泥浆的水花,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身。
文件袋脱手掉在地上,瞬间被泥水浸透。
任涵呆呆地看着地上那个变得肮脏不堪的文件夹,里面是她熬夜修改了无数次的简历,是她大学西年积累的证书复印件,此刻全都糊成了一团,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湿漉漉,沉甸甸,看不到一点希望。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
她蹲下身,徒劳地想捡起那些纸。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陈洲。
“面试怎么样?
我就说那种小公司不靠谱,管理不正规,抗风险能力也差...你声音不对?
又哭了?
任涵,职场不是学校,没人惯着你的情绪,你要学会成熟点...”她默默挂断电话,蹲在雨里很久很久,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湿。
最终,她还是捡起了那些几乎成为废纸的文件,机械地塞回破了的文件袋,失魂落魄地朝着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回到租住的狭小房间,她匆匆换了身干净衣服,也顾不上吃饭,拿着那个破烂的文件袋就去了便利店。
晚班同事交班时,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和手里不成样子的文件袋,同情地叹了口气,没多问什么。
夜深了,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
任涵坐在收银台后,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心都是冷的。
她拿出那个湿透的文件袋,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还能不能挽救,但刚一动作,纸张就几乎要碎裂。
她颓然地放下手,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收银台台面上,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也许,陈洲是对的。
也许,她真的不信,这座城市根本就不需要她这样的人。
“叮咚——”门开了。
熟悉的,带着湿气的脚步声。
任涵没有立刻抬头,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收拾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
脚步声在货架间停留了片刻,然后走向收银台。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僵硬的微笑。
闫肆站在台前,手里拿着那罐啤酒。
他的头发和肩膀也被雨水打湿了,但看起来比任涵要好得多。
他的目光落在任涵脸上,又缓缓下移,落在了那个被泥水毁掉的文件袋上,以及她那双微微红肿、明显哭过的眼睛。
他沉默着,将啤酒放在台上。
任涵麻木地拿起,扫码。
就在她准备报出价格的时候,闫肆却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嘶哑的,但似乎比那晚暴雨中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火气:“那个,没用。”
任涵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边惨不忍睹的简历。
一股火气又冒了上来。
是啊,没用,她知道没用!
用得着他来提醒吗?
陈洲在电话里己经“提醒”得够清楚了!
可她还没开口,却看见闫肆从他那件总是略显宽大的黑色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钱。
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干燥的A4纸。
他将那张纸,轻轻推到了任涵面前,放在那罐啤酒旁边。
任涵彻底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又看看那张纸。
“这……是什么?”
闫肆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指,将那张纸又往她面前推了近一寸。
然后,他拿起那罐还没付钱的啤酒,转身,再次走进了便利店外未停的雨夜里。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等她找零。
任涵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又低头看向台上那张格格不入的A4纸。
她迟疑地伸出手,拿起,展开。
纸上,是用黑色签字笔手写的内容。
字迹出乎意料地有力,甚至带着一种锐利的棱角,与它主人平日里那副颓靡沉默的样子截然不同。
那是一份简历的模板。
不是网络上随便下载的那种花哨格式,而是一份极其简洁、重点突出的模板。
模块清晰,排版干净利落,在“项目经验”和“专业技能”栏目的描述上,用了非常精炼且有力的动词和关键词,一眼看去,就知道撰写者深谙HR筛选简历的规则和痛点。
在这份“模板简历”的旁边空白处,还有几行稍显潦草的小字,像是随手写下的批注:“别写‘负责xx工作’,写‘通过xx方法,使xx指标提升了x%’。”
“无关的经历,删掉。”
“成果,用数字。”
任涵的手指紧紧捏着这张单薄的A4纸,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冷雨,便利店的灯光依旧惨白。
陈洲给她的,是看似正确的“道路”和不容置疑的“规划”,而掌心这张纸,给她的却是一种“方法”,一种让她能自己站稳、重新思考如何前行的工具。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破了之前所有的冰冷、委屈和在陈洲那里积累的压抑,首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烫得她鼻子一酸。
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着水汽的玻璃门,望向闫肆离开的方向。
那里只有空荡的街道和连绵的雨丝。
他什么也没多说,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安慰的话。
但这张轻飘飘的纸,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这或许,是这个沉默得像一座孤岛的男人,所能表达的、最笨拙,也最真诚的谢意与支持。
为了那杯凌晨三点,会爆汁的关东煮。
也为了这场在雨夜便利店中,悄然开始的、无声的救赎。
任涵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简历模板小心翼翼地抚平,和自己那份湿漉漉、皱巴巴的旧简历放在了一起。
手机屏幕亮起,是陈洲的新消息:“明天见面谈谈你的职业规划?
我觉得我们需要统一一下思想。”
任涵看着那条消息,第一次,没有立刻回复,也没有感到惯常的焦虑。
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和“自我”的东西,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几乎被冰封的心底,重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