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轮子擦着跑道,发出那种刺耳又让人心安的轰鸣,整个机身跟着哆嗦了一下。
我心里那块石头,也跟着一颤,没落下来,反而悬得更高了。河内,到了。
我下意识地收紧右手,手指头死死抠着怀里那个黑色行李箱的拉杆。硬的,冰凉。
箱子不新了,边角有磨损的痕迹,但里面装的东西,能要了我的命。不,
比命还重——是我过去几年没黑没白加班,差点把肝都熬出来的所有积蓄,一百万人民币,
现金。厚厚实实,塞满了整个箱子,拎在手里沉得像个实心铁疙瘩。邻座的大妈早就站起来,
窸窸窣窣地掏行李架上的包,一股子汗味和香水混合的怪味儿。我没动,
屁股像焊在了座位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小韵的脸。两个月前,视频里的她,
瘦得脱了相,眼睛又大又空,躲在那个像素感人的摄像头后面,
背景是那片我熟悉的、墙皮哗哗往下掉的出租屋墙壁。“阳阳……”她声音跟蚊子叫似的,
带着哭腔,“我爸的厂子……完了,欠了好大一笔债,是高利贷……他们说不还钱,
就要……就要把我抓去抵债……学也上不成了……”她眼泪珠子串线似的往下掉,
每一滴都砸在我心尖上。我当时恨不得钻进屏幕里去抱抱她。“需要多少?
”我听见自己嗓子发紧地问。“很多……很多……可能……要几十万……”她哭得说不下去,
“阳阳,我没办法了才找你……等渡过这个难关,我就回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不好?当然好!她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疼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啊!
从大学时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怯生生问我借笔记的越南留学生开始,我就栽进去了。
为了她,我什么都肯。所以,我瞒着所有亲戚朋友,
卖掉了老家爸妈留给我那套虽然老破小、但却是唯一窝的房子。钱到手,
又按照网上搜来的、心惊胆战的教程,换成不连号的旧钞,塞进了这个破箱子里。我,陈阳,
今天,就是来拯救落难公主的白马王子……虽然这个王子,看起来有点狼狈,手心全是汗,
心里慌得一匹。空姐已经开始用那种甜得发腻、但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欢迎词了。
我深吸一口气,混着机舱里 recycled 空气的味道,猛地站起来。箱子真他妈沉,
差点没拎稳。跟着人流往外走,过道窄得像是在挤早高峰的地铁。踏进机场大厅,
一股子湿热黏糊的空气“呼”一下糊上来,像给人蒙了床湿被子。各种听不懂的越南语广播,
混合着奇怪的香料味儿,窜进鼻子里。过海关那会儿,我才知道什么叫心虚。
我把箱子放上X光机的传送带,看着它慢吞吞滑进去,感觉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唱歌了。
那个穿着浅黄色制服的海关人员,懒洋洋地瞥了眼屏幕,又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
说不出的意味,我后背的汗毛“噌”就立起来了。还好,他也就是瞥了那么一眼,
然后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让我过去了。我几乎是抢一样把箱子拖下来,
紧紧抱在怀里,逃也似地冲出了抵达口。外面人声鼎沸,
全是举牌子接机的、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吵得我脑仁疼。找到个角落,我掏出手机,
手指有点抖,再次确认小韵昨天发来的地址。没错,是还剑湖附近的一个地方。我印象里,
她家不是在更偏、更破的郊区吗?怎么跑市中心来了?心里那点不安,
像水烧开了冒起的泡泡,咕嘟咕嘟的。不管了,救人要紧。我咬咬牙,
拦了辆看起来最破旧的出租车。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咧着嘴,
满口被槟榔染得暗红的牙,不会说英语。我笨拙地用手机翻译软件打出地址给他看。
他眯眼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尤其在我那个宝贝箱子上停了几秒,然后才点点头,
示意我上车。车子一头扎进河内的车流里。我的老天,这摩托车也太多了!像蝗虫过境,
嗡嗡地围着汽车窜来窜去,根本不怕死。路两边,
破旧的法式小楼和色彩艳俗的巨型广告牌挤在一起,又乱又热闹,一种野蛮生长的劲儿。
我看着窗外,试图找到点熟悉的记忆,却发现哪儿都不一样了。好像更繁华了?
还是我更土鳖了?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嘎吱”一声,
停在了一栋闪闪发光的摩天大楼前面。这楼,真高,玻璃幕墙亮得晃眼,
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下车,站在那儿,抬头往上望,脖子都酸了,也没望到顶。
这地方……跟他妈的“贫困”有半毛钱关系吗?我第三次核对了手机上的地址,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没错,就是这里。小韵,你到底在哪儿?你到底……怎么了?
我拎着我那一箱子用全部身家换来的“希望”,感觉它前所未有的沉重,
像个即将引爆的炸弹。深吸一口那昂贵空调里吹出的、带着香味的冷气,
我迈开像灌了铅的腿,走向那扇光可鉴人、透着森森寒意的旋转玻璃门。我抱着箱子,
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杵在那栋亮闪闪的大楼门口。冷气从旋转门的缝隙里钻出来,
蹭在我裸露的胳膊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真凉快,凉快得有点不真实。这地方,
地板亮得能照出我那张因为奔波而油腻憔悴的脸,空气里飘着一股子高级酒店才有的淡香味,
闻着就贵。门口站着个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帽子戴得一丝不苟。他看见我,
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来,在我身上那件洗得有点发白的T恤和手里那个显旧的箱子上停了一秒,
然后就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面无表情地移开了。那感觉,不是鄙视,
是一种更伤人的——彻底的无视。好像我这个人,和这个箱子,跟旁边的空气没什么区别。
我心里那点鼓敲得更响了。小韵怎么会住这种地方?她视频里那个墙皮剥落的小屋呢?
那个连风扇都吱呀作响的出租屋呢?记忆和现实像两股拧错的绳子,
把我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是不是我找错了?或者,小韵是为了躲债,
临时借住在她哪个有钱的朋友家?对,一定是这样。我拼命给自己找理由,
试图压下那股越来越强的不安。她肯定是怕极了,才不得不躲到这种看起来安全的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里走。旋转门沉甸甸的,推着费劲。进去之后,
是一个挑高极高的大堂,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几个人坐在远处的沙发上低声交谈,
穿着打扮一看就非富即贵。我抱着我的破箱子,站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
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别人豪华客厅的流浪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走到电梯间,
好几部电梯。我找到通往顶层的那一部,
按钮旁边写着“Sky Lounge & Residential”,
高级公寓和空中酒廊。指尖按上去,冰凉的触感。电梯来得飞快,门无声无息地滑开,
里面是香槟色的内壁和柔软的地毯。我走进去,只有我一个人。门合上,数字快速跳动,
失重感微微传来。我看着那个不断变大的数字,心里也跟着往上飘,没着没落的。
“叮”一声,顶层到了。门一开,和下面大堂又是另一种感觉。光线暗了下来,
舒缓的爵士乐像水一样流淌。眼前是个餐厅入口,装修得那叫一个雅致,
放眼望去全是各种深浅不一的米色、灰色,看着就贵。巨大的落地窗外,
是河内老城区的全景,密密麻麻的屋顶在夕阳下铺开,像一片暖黄色的海洋。
一个侍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穿着合身的马甲,脸上是训练有素的微笑。“先生,
有预定吗?”他英语很流利。我喉咙发干,
see Miss Ruan Shi Xiaoyun.”我……我来见阮氏小韵女士。
听到名字,侍者的笑容似乎微妙地变动了一下,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了然?
他微微躬身:“请跟我来。”他引着我往里走,高跟鞋踩在厚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餐厅里人不多,零星几桌,都在低声交谈。然后,就在靠窗最好的那个位置,我看到了她。
我的血,好像“唰”一下,全凉了。阮氏小韵。她背对着我,
坐在一张看起来就无比舒适的丝绒沙发里,面对着窗外壮丽的城市日落。
身上是一条宝蓝色的丝绸裙子,料子顺滑得像水,紧紧贴着她玲珑的曲线,
在夕阳余晖里泛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柔和又耀眼的光。那条裙子,
我哪怕是个时尚瞎子,也能看出来,绝对价值不菲。可能……可能比我这一箱子钱还贵。
她手里端着一个细长的香槟杯,轻轻晃着,金黄色的液体沿着杯壁打转。头发精心打理过,
侧脸线条优美,手指上戴着一枚不小的宝石戒指,闪着冷光。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看着窗外,像个正在欣赏自己领地的女王。从容。优雅。陌生。我像个傻逼一样钉在原地,
脚像生了根。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此刻感觉轻飘飘的,像个可笑的道具。
脑子里嗡嗡作响,视频里那个苍白脆弱、哭着说“阳阳救我”的女孩,
和眼前这个珠光宝气、气定神闲的女人,疯狂地重叠、撕扯,把我所有的认知都撕成了碎片。
“小……韵?”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难听得像砂纸摩擦。她闻声,
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我,她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不是惊喜,不是久别重逢的激动,
甚至不是如释重负。那是一种……带着点玩味的、居高临下的轻笑。
像看到一个精心准备的恶作剧终于达成了效果。“阳阳,你来了。”她开口,中文依旧流利,
甚至比过去更标准了,但那股子柔弱的、依赖的腔调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打磨过的质感。她放下酒杯,杯底碰到桌面,
发出清脆的一声“嗒”。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像被施了定身咒,
机械地往前挪了两步,行李箱的轮子在昂贵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眼睛死死盯着她,
试图从那张精致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我熟悉的痕迹。
“你说……你家里欠了债……需要钱治病……你说……”我喉咙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视频里她说过的话,仿佛那是能证明我不是在做梦的唯一咒语。
“你爸的厂子……高利贷……”我的视线无法从她那条该死的裙子上移开。
那光滑的蓝色丝绸,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冷水,要把我溺毙。她轻轻笑了一声,
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好像刚才喝了什么沾唇的东西。
目光终于落在我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死死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上。“没错,”她开口,
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我耳朵里,“我是这么说的。”她顿了顿,
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曾经在我看来盛满星星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像是在欣赏我脸上每一寸血色褪去、每一分震惊和绝望慢慢浮现的过程。“不过,陈阳,
”她红唇轻启,字字清晰,砸在我脆弱的耳膜上,“欠债的,是你。”轰——!
我脑子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炸弹,瞬间一片空白。什么意思?什么叫欠债的是我?我欠谁债?
欠什么债?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潮,
留下彻骨的冰凉。我像个傻子一样僵在那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没给我任何思考的时间,
甚至没再多看我一眼那副蠢样,只是朝我身后,极其轻微地扬了扬下巴。
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一个高大的阴影就笼罩了我。
刚才引我进来的那个侍者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旁边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剪裁合体黑西装的男人,越南人,皮肤黝黑,表情像石头一样硬冷,
眼神像鹰。他甚至没给我反应的机会,一只手就像铁钳一样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力量大得我半边身子一麻。另一只手,则毫不费力地、几乎是轻描淡写地,
就从我因为极度震惊而松脱无力的手里,把那个黑色的行李箱拿走了。整个过程快得像闪电,
silent like a predator.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不是害怕,
是彻底的懵了,灵魂出窍般的茫然。我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
我卖掉房子换来的“未来”,就这么轻飘飘地,易主了。我看着小韵——不,
是阮氏小韵女士——她慢慢站起身,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她走到我面前,
比我记忆中要高,或许是鞋跟的缘故。她身上那股高级香水的味道,浓郁地包围了我,
甜腻中带着辛辣,令人窒息。她伸出手,指尖冰凉,
替我理了理因为长途奔波和刚才巨大冲击而歪斜的衣领。动作很轻柔,
甚至带着点诡异的……亲昵?但她的眼神,却像在看一件碍眼的、需要被打扫掉的垃圾。
“这一百万,”她红唇贴近我的耳朵,声音低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却像毒蛇的信子,
“是你当初,信誓旦旦劝我投资那个P2P项目,血本无归的‘学费’。”P2P?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刚工作没多久,凭着一点浅薄的见识,觉得是个机会,
随口跟她提过一嘴。后来项目爆雷,亏了几万块钱,她当时还在视频里笑着安慰我,
说“没关系阳阳,就当交学费了,以后我们小心点就好”。
那点钱……和这一百万……我猛地抬头,想从她眼里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
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荒漠。“连本带利,”她退后一步,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仿佛刚才的低语只是我的幻觉,“我收下了。至于你……”她没再说下去,
只是对那个像山一样杵在我身边的越南保镖,用越南语快速说了句什么。保镖立刻领会,
拿着我的箱子,那只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用力,半推半搡地把我往电梯口带。我像个破麻袋,
毫无反抗之力,甚至忘了反抗。大脑拒绝处理眼前发生的一切。被推进电梯的前一秒,
我下意识地回头。我看见阮氏小韵已经重新坐回了窗边的位置,端起了那杯香槟,微微侧头,
继续欣赏着窗外那片绚烂的、与我再无关系的城市夜景。
夕阳的金光给她全身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美得像一幅画,也冷得像一块冰。电梯门,
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个世界,也彻底关上了我所有的希望。电梯下行的失重感,
像把我胃里最后一点东西都往嗓子眼顶。我看着锃亮的梯厢壁里映出的那张脸——惨白,
眼神空洞,嘴唇干裂,头发被汗黏在额头上。那是我吗?
那个几小时前还怀揣着悲壮使命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的傻逼?旁边的越南保镖,像尊铁塔,
面无表情。他一只手轻松拎着我的——不,现在已经是他们的——百万钞票箱,
另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好像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快递取件。
他甚至懒得再看我一眼。“叮。” 一楼到了。门一开,他率先迈出去,步伐稳健。
我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傀儡,踉跄着跟出去。大堂里那个门童这次看见我们,
对着保镖微微点了点头,依旧无视我。走出旋转门,河内夜晚湿热的空气重新包裹上来,
但这次不再只是陌生,而是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作呕的窒息感。霓虹灯闪烁,摩托车轰鸣,
小贩的叫卖声,食物的香气……整个城市鲜活而嘈杂,却都与我隔绝开来。
我站在那栋光鲜大楼的阴影里,像个被突然扔到异星球的垃圾。
保镖走到路边一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旁,拉开车门,把箱子扔进后座,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车子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就像一道幽灵,无声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就……这么完了?
我一百万,我卖房子的钱,我过去几年的所有,我幻想的未来……就这么轻飘飘的,没了?
被那个我爱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像个笑话一样拿走了?“欠债的是你。”那句话像毒蛇,
在我脑子里反复噬咬。P2P?学费?放他妈的屁!
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背叛和巨大荒谬感的邪火,猛地冲上头顶。我想尖叫,
想冲回那栋楼里,抓住那个女人问个明白!我想砸碎眼前所有能砸碎的东西!我猛地转身,
朝着那栋大厦冲去。可刚跑到旋转门口,那个刚才还面无表情的门童,立刻横移一步,
挡在了我面前。他个子不高,但眼神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先生,请留步。
”他用带口音的英语冷冷地说。“我……我要找阮氏小韵!她骗了我的钱!”我语无伦次,
试图推开他。但他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对讲机上。“私人区域,
禁止闯入。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叫保安了。”他身后,
大堂里另外两个穿着同样制服、但体型明显更壮硕的男人,也朝这边看了过来。那一刻,
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我明白了。我进不去。在那个女人和她所处的世界面前,
我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屈辱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像个丧家之犬,
在那些冷漠的、带着轻蔑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后退,退回到人行道的阴影里。完了。
真的完了。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手机还在,钱包也在。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翻开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散的越南盾,加起来可能够吃碗粉。
信用卡?为了凑现金,我早就把额度用得差不多了。护照……幸好护照还在。身无分文。
在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国度。晚上住哪儿?明天吃什么?怎么回国?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被骗走一百万更真实的,是此刻扑面而来的生存危机。
我在那条繁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抹孤魂。路过灯火通明的餐厅,
看着里面的人举杯欢笑,胃里饿得一阵阵抽搐。路过一家看起来便宜的旅馆,
招牌上的价格对我来说也是天文数字。夜深了,街上的店铺陆续打烊,行人渐稀。
疲惫和寒冷虽然是热带,但夜风一吹,心里透凉阵阵袭来。我得找个地方过夜。
我拐进一条黑暗的小巷,垃圾桶散发着馊味,野狗在翻找着什么。我看见一个桥洞,
下面似乎可以挡风。刚想靠近,阴影里就传来一阵窸窣声和低沉的呜咽,
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瞪着我。是野狗的地盘。我只好继续走,最后在一个关了门的店铺屋檐下,
找了个勉强能遮挡的角落。水泥地冰凉,我抱着膝盖蜷缩起来。手机快没电了,我不敢用。
看着屏幕上小韵那个再也打不通的电话号码,看着她微信里最后那条“阳阳,
等你来救我”的信息,巨大的荒谬感和悲伤终于击垮了我。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无声地、不停地流。为我的愚蠢,为我失去的一切,
为这个冰冷陌生的世界。不知道哭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东西在碰我的脚。
我猛地惊醒,看到一个脏兮兮的、眼神浑浊的老乞丐,正试图拽我那双还算结实的运动鞋。
他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越南话,手上使劲。“滚开!”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缩回脚,
用中文怒吼。那乞丐被吓了一跳,悻悻地瞪了我一眼,嘟囔着走开了。我坐在那里,
心脏狂跳。看着那个老乞丐消失在巷子深处的背影,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脑子:我会不会……最后也变得和他一样?不!我不能!天快亮的时候,
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脸上,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饿,冷,渴,累,
所有感觉都回来了,尖锐而真实。我得活下去。至少,在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
在……在能咬下那个女人一块肉之前,我不能就这么烂死在这里!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街道开始苏醒。我挣扎着站起来,浑身酸痛,又冷又饿。我看到一家早点摊支了起来,
冒着热气。老板娘正在忙碌地煮着河粉。我需要钱。我需要食物。
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过去,用尽我毕生所学的英语单词,
夹杂着手势:“Work… Job… 工作… 有吗?
Food… 吃的…”老板娘是个中年妇女,皮肤黝黑,围裙上满是油渍。她抬起头,
皱着眉上下打量我——这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神惶恐的外国流浪汉。
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说了一串快速的越南语。我听不懂,但看得懂她的表情。
那是嫌弃,是拒绝。我的心沉了下去。但就在这时,
我看到旁边一个看起来像是帮工的小伙子,正费力地把一筐碗碟往后厨搬。
那筐子看起来非常沉。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冲过去,指了指那筐碗碟,
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用尽力气做出一个“我帮你搬”的手势。小伙子和老板娘都愣住了,
奇怪地看着我。我不等他们反应,弯下腰,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个沉重的筐子抱了起来。
好沉!碗碟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我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
踉踉跄跄地按照小伙子刚才要去的方向,往后厨搬。后厨更是又小又乱,满地油污。
一个胖厨师正在颠锅,油烟呛人。我把筐子放下,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回过头,
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老板娘,又指了指锅里翻滚的食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老板娘和那个胖厨师用越南语快速交流了几句,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后,
老板娘叹了口气,脸上依旧是那种不耐烦,但她转身,
从锅里捞出一小碗没有肉、只有几根青菜的素粉,又掰了半根硬邦邦的法棍,塞到我手里。
然后,她指了指角落一堆待洗的、堆积如山的碗碟。意思很明显了:吃了,干活。
我接过那碗粉,手都在抖。也顾不上烫,蹲在厨房的角落,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扒拉起来。
那碗几乎没有油水的素粉,和那半根能硌掉牙的法棍,
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也最屈辱的一顿饭。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混进了汤里,
被我一起吞了下去。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怀揣百万现金、自以为是的陈阳,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河内街头,为了碗残羹冷炙就能出卖力气的,无名之辈。我吃完最后一口,
抹了把脸,站起身,走向那堆散发着馊味的碗碟。冰冷油腻的水浸没我的手,就像这命运,
冰冷而黏腻。但我的手,紧紧握住了那个脏兮兮的洗碗海绵。
在后厨那个油烟呛人、脚底打滑的角落,我像个机器人一样,
机械地刷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碗碟。油腻的热水泡得手发白起皱,
洗洁精的味道混着食物的馊味,直冲脑门。
胖厨师的吼叫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外面街市的嘈杂声,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
老板娘,别人都叫她阿梅姐,对我始终没个好脸色。呼来喝去是家常便饭,
动不动就嫌我手脚慢,浪费水。但我得忍着。这里管两顿饭——早上那碗清汤寡水的素粉,
晚上打烊前客人吃剩的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的大杂烩。晚上,我就在餐厅打烊后,
把几张椅子拼在一起当床睡。虽然硌得慌,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顶,比睡桥洞强一万倍。
我成了这家街边小餐馆的隐形人,洗碗、倒垃圾、搬东西,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我不会说越南话,他们也不会说英语,交流基本靠比划和吼。有时候阿梅姐心情极差,
会因为一点小事,比如摔了个盘子,就用越南语劈头盖脸骂我一顿,我虽然听不懂,
但能从她喷溅的唾沫和狰狞的表情里感受到十足的恶意。那时候,
我真想把手里的抹布摔她脸上,扭头就走。可我能去哪儿呢?身无分文,护照不敢丢,
像个黑户。离开这个小小的、令人窒息的餐馆,外面那个偌大的河内,
对我来说就是更大的监狱。唯一让我稍微喘口气的,是阿梅姐那个叫小玉的女儿。
大概七八岁年纪,皮肤黑黑的,眼睛亮得像葡萄,总喜欢趴在厨房门口,
好奇地偷偷看我这个“外国怪叔叔”。她不像她妈那样对我凶巴巴,
有时候会趁阿梅姐不注意,偷偷塞给我一块糖,或者一个有点蔫了的水果。有一次,
我搬一箱沉重的啤酒,没站稳,差点摔了。小玉惊呼一声跑过来,
用稚嫩的越南语夹杂着几个英语单词问我:“叔叔,OK?痛?”就这一句简单的关心,
差点让我当时就哭出来。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冲她摇摇头。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
像钝刀子割肉。我手上的茧子厚了,皮肤晒黑了,眼神也一天比一天麻木。
那个怀揣百万巨款、意气风发的陈阳,那个在顶层餐厅崩溃绝望的陈阳,
都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现在的我,就是个为了口吃的、能忍受一切的行尸走肉。
直到那天下午。餐馆没什么客人,阿梅姐和胖厨师在前面闲聊,我蹲在后门小巷里剥蒜。
隔壁是一家摩托车修理铺,两个满身油污的年轻学徒也在门口偷懒抽烟,
用越南语大声聊着什么。我本来完全没在意,直到几个词像针一样,突然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阮氏……对,就是那个妞,真够劲……”“……傍上大老板了嘛,在‘钻石塔’那边,
出入都是豪车……”“听说以前也就是个普通学生,手段厉害啊……”“嘿嘿,那种女人,
玩玩儿就行……”阮氏!钻石塔!我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
手里的蒜头掉在地上都没察觉。阮氏是越南很常见的姓氏,
但“钻石塔”——那不就是我被抢走钱的那栋摩天大楼的本地叫法吗?他们说的是小韵?!
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撞得胸口生疼。我强迫自己镇定,竖起耳朵,想听得更清楚。
但他们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猥琐的笑声,接着又聊起了别的女人和足球。
就这么几句零碎的话,像一颗火种,丢进了我早已死寂的心湖里,炸起了滔天巨浪。
她不是一个人!她背后有人!一个“大老板”!
之前所有的困惑、愤怒、还有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恨意,在这一刻疯狂地翻涌上来。
我不是倒霉遇上了个心思歹毒的前女友,我是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一个可能针对很多人的、系统性的陷阱!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冰冷的椅子上,
眼睛瞪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些只言片语。小韵那张冰冷的脸,
保镖夺走箱子的动作,修理铺学徒猥琐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能像一堆真正的垃圾一样,烂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厨房后巷里。那个叫阿梅姐的女人,
虽然刻薄,但在这条街上开店,或许……能知道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风声?第二天早上,
趁着阿梅姐心情似乎还不错因为昨天生意挺好,我鼓起勇气,在她给我盛早饭的时候,
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夹杂着我刚学会的几个越南语单词和笨拙的手势,
试探着问:“阿梅姐……钻石塔……阮氏……知道吗?” 我指了指城市中心那个方向。
阿梅姐盛饭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那双精明的眼睛锐利地盯了我几秒钟,
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探究。“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用生硬的中文反问我。
我没想到她居然懂一点点中文,虽然发音怪异,但意思明确。我一时语塞,心脏狂跳。
我不能说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