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的梅雨来得特别早,才五月初,苏州已是连日阴雨。林墨枝撑着油纸伞,
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走进那条熟悉的弄堂。父亲的丧事办完已过三七,今天是来整理遗物的。
老宅多年无人居住,推开门有灰尘和霉味混杂的气息。林墨枝径直走向书房,
在父亲最珍爱的紫檀木书匣前驻足。匣子上了锁,他犹豫片刻,
用父亲生前赠他的那枚象牙印章的底部轻轻一磕,锁便弹开了。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一沓信,
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合影。两个穿着青衫的少年并肩站在书院门口,
一个眉眼清朗、笑容爽朗,一个神情安静、目光柔和。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民国元年春,
与肆染摄于白鹤书院。”十八岁的他和许肆染。雨声渐密,敲打着窗棂。
林墨枝的指尖抚过照片上许肆染的眉眼,恍惚间,十多年的光阴在这一刻折叠,
他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们一生的春天。辛亥年刚过,皇帝退位的消息传到苏州已是初春。
十三岁的林墨枝作为新任学监的独子,第一次踏进白鹤书院的门槛,
就看见了站在杏树下背诵诗文的许肆染。“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少年清越的声音伴着花香飘来。许肆染转过身,看见抱着书箱的林墨枝,
微微一笑:“你是新来的同窗?”那是变革的年代,旧朝刚亡,共和初立。
白鹤书院作为苏州城最负盛名的学府,既守着经史子集的旧学根基,
也开始接纳新式教育的思潮。两个少年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同读书习字,讨论新学与旧典,
在时代的浪潮中摸索着前进的方向。许肆染性格开朗豁达,林墨枝则内向沉静,
二人却意外地投缘。许肆染是苏州绸缎商许家的独子,家道殷实,
却无纨绔习气;林墨枝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书院学监,自幼饱读诗书。课余时间,
他们喜欢溜到书院后的河边,许肆染会给林墨枝讲苏州城里的新鲜事,
林墨枝则教许肆染辨认草药。“你看,这是鱼腥草,清热解火的。
”林墨枝指着河岸边一株绿叶植物说。许肆染凑近闻了闻,皱起鼻子:“味道真冲。
”“良药苦口。”林墨枝笑道,顺手摘下一片叶子,“我娘生前常拿它煮水给我喝,
预防风寒。”许肆染沉默片刻,他早知道林墨枝的母亲早逝,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我娘也走得早。”他轻声道,“我爹续了弦,继母待人客气,但总觉得隔了一层。
”两个失去母亲的少年在河边静***着,初夏的风吹皱一池春水,也吹动了年少的心事。
“将来你想做什么?”有一天,林墨枝躺在河边的草地上问。许肆染折下一根草茎,
在手中把玩:“我想去看看世界。听说上海已经有了电灯,北京在建大学堂。这世道变了,
我们不该困在苏州城里。”林墨枝侧头看他:“那你会离开苏州吗?”“一定会。
”许肆染目光坚定,“你要不要一起?”林墨枝没有立即回答。他望着天空中流散的云彩,
轻声道:“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同意。”“那就先不说。”许肆染笑道,“反正我们还年轻,
来日方长。”“好。”林墨枝轻声应道,心中却有一丝不安。他隐约感觉到,
自己对许肆染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友情的范畴,而这种感情在当时的社会是不被允许的。
五年光阴转瞬即逝,二人都已长成挺拔青年。民国五年春,许肆染准备前往上海求学,
林墨枝则被家中要求留下帮忙打理药铺——林父年事已高,药铺经营需要帮手。离别前夜,
他们又一次来到河边。月光如水,洒在静静流淌的河面上,远处的苏州城灯火零星,
仿佛另一个世界。“等我在上海站稳脚跟,就接你过去。”许肆染承诺道,目光灼灼,
“我打听过了,上海有不少新式学堂,你这样的才学,定能找到教职。
”林墨枝望着挚友俊朗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愫。他慌乱地移开视线,
不敢深究这份超越友谊的情感。“苏州也好,上海也罢,只要是对国家有益的事,
在哪里做都是一样的。”他最终这样回答。许肆染似乎有些失望,
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说好了,我会常给你写信,告诉你上海的见闻。”“好。
”林墨枝微笑点头。初到上海,许肆染几乎每周都会来信。
信中描绘着租界的繁华、新思潮的激荡,以及他对未来的种种设想。他说自己进了复旦公学,
选修了经济学和英文;说外滩的洋楼如何气派,
黄浦江上的轮船如何川流不息;说上海的学生如何***演讲,讨论救国之道。
林墨枝一遍遍读着那些信件,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匣中。每封信他都认真回复,
讲述苏州的变化,书院的新事,还有药铺里遇到的趣闻。
但他从未在信中表露那份深藏的情感,只将心事化作字里行间若有若无的牵挂。然而,
半年后,许肆染的来信渐渐稀疏。从每周一封,到半月一封,最后甚至一个月才有一封。
最后一份长信中,他提到结识了一位倡导女子教育的进步女士,名唤苏雨梅。字里行间,
难掩欣赏之情。“雨梅是苏州人,与吾辈同乡,却无小家碧玉之气,
反倒有男子般的胸襟与魄力。”许肆染在信中写道,“她主持的女子学堂,已有学生百余人,
教授国文、算术、家政,甚至英文。如此新女性,实属难得。”林墨枝握着那封信,
在药铺后堂坐了一夜。烛火摇曳,映照着他苍白的脸。次日,他回复了一封简短的信,
祝福许肆染在上海一切安好,却只字未提自己心中那份无法言说的感情。民国六年春,
林墨枝的父亲病重。药铺经营每况愈下,林家日渐拮据。林墨枝日夜守在病榻前,
为父亲煎药喂药,同时还要打理药铺生意,疲于奔命。就在这时,
他收到了许肆染的电报:“父病危,已抵苏州,即见。”再见时,许肆染西装革履,
已不是当年书院里的青涩少年。而他身旁站着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穿着淡青色旗袍,
气质娴雅。“墨枝,这是我未婚妻雨梅。”许肆染介绍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雨梅,这就是我常提起的林墨枝,我最好的朋友。
”苏雨梅微笑着行礼:“久仰林先生大名。肆染常说,若不是您当年在学业上多加指点,
他断无今日之成就。”林墨枝勉强笑着还礼:“苏小姐过誉了。二位远道而来,
快请进屋喝茶。”原来许父病重,急着见儿子最后一面,并坚持要在生前看到儿子成家。
许家与苏家是世交,这桩婚事是双方长辈早就定下的。许肆染此次带苏雨梅回苏州,
一是为探病,二是为筹备婚礼。林墨枝微笑着招呼客人,安排茶点,心中却如坠冰窟。
他注意到许肆染说话时很少看苏雨梅的眼睛,而苏雨梅的笑容也带着几分勉强。当晚,
许肆染独自来到林家药铺。林父已服过药睡下,二人对坐饮茶,许久无言。
“婚事是家父定的。”最终,许肆染打破沉默,“苏家在上海颇有势力,对父亲生意有帮助。
而且...雨梅是个好姑娘,我们志趣相投,都想着为国家做点实事。”林墨枝低头抿茶,
热气氤氲中看不清表情:“苏小姐看起来很好,与你很相配。
”许肆染忽然抓住林墨枝的手:“墨枝,我...”林墨枝轻轻抽回手,
起身添茶:“伯父的病怎么样了?需要什么药材,我明天帮你看看铺子里有没有。
”许肆染的眼神黯淡下来:“医生说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三日后,许父去世。
林墨枝帮忙料理后事,见许肆染忙碌悲伤,始终找不到机会与他单独交谈。丧事办完,
许肆染即将携未婚妻返回上海,临行前夜,他深夜造访林家药铺。
那时林墨枝刚服侍父亲睡下,听到敲门声,开门见是许肆染站在雨中,浑身酒气。“墨枝,
我...”许肆染倚在门框上,眼神迷离地望着他,
“若我能选择...若这世道允许...”林墨枝扶他进屋,为他擦脸醒酒。
许肆染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哽咽:“我知道我不该来,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墨枝,
我...”话未说完,他已醉倒在榻上。林墨枝为他盖好薄被,坐在床边,
借着月光细细描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一夜无眠。翌日清晨,许肆染醒来,
见自己躺在林家药铺的后堂,林墨枝正在煎药。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昨晚我...”许肆染欲言又止。“你喝多了,在我这里歇了一夜。”林墨枝平静地说,
“药快煎好了,喝一碗醒醒酒,苏小姐该着急了。”许肆染怔怔地望着他,最终长叹一声,
接过药碗。一个月后,许肆染与苏雨梅的婚礼在苏州举办,轰动全城。
许家是苏州有名的富户,婚礼办得极尽奢华。林墨枝托病未去,
只派人送去一份贺礼——一套珍贵的医书。婚后不久,许肆染携妻子返回上海。临行前,
他专程到药铺告别,二人相对无言,最终只是拱手作别。“保重。”“保重。
”林家药铺终究没能撑过那个冬天。父亲去世后,林墨枝变卖家产,还清债务,
只身前往北京,在一家报社谋得校对的职位。京城的生活忙碌而孤寂。夜深人静时,
林墨枝常独自登上报社天台,望着南方的星空出神。
他偶尔能从报纸上看到许肆染的消息——他在上海商界崭露头角,支持新式教育,
倡导社会改革。有时也会看到苏雨梅的名字,她创办的女子学堂越发兴旺,
还发起成立了上海妇女进步会。民国八年,五四运动爆发,林墨枝积极参与报道,
为救国存亡奔走呼号。在一次学生***上,他意外遇见了来京公干的许肆染。多年不见,
许肆染消瘦了许多,眉宇间添了几分沧桑。他告诉林墨枝,欧战结束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