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苦，苦命人仙途

夏末的黄昏，日头依旧毒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摁在苍茫的大地上。

陈凡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梁弯成一张弓，汗水沿着紧绷的肌肉纹理滑下，滴落在干涸开裂的泥土里，瞬间便被蒸发，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很快就消失的印记。

他手里的锄头一起一落，带着一种麻木而坚韧的节奏，刨开板结的土地，挖掘着微薄的希望。

这片田，是他家的命根子，也是他看不见的牢笼。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禾苗的青涩味，混杂着他身上浓重的汗味。

几只蜻蜓低低地飞着，翅膀振动的嗡嗡声，和远处村子里传来的几声犬吠，构成了这黄昏唯一的、单调的乐章。

就在这时，天空的宁静被打破了。

一阵奇异的、如同蜂群过境却又恢弘无数倍的嗡鸣声从高空传来，由远及近，迅速笼罩了西野。

陈凡下意识地首起腰，用手背擦去模糊了视线的汗水，抬头望去。

只见一艘巨大的、流线型的飞舟，正从云端缓缓驶过。

飞舟通体由不知名的木质和金属构成，在夕阳下反射着清冷而高贵的光泽，船身镌刻着复杂的云纹，两侧还有巨大的、如同羽翼般的阵法结构，正散发着淡淡的青光，推动着它平稳地滑行。

船头，一面旗帜迎风招展，上面龙飞凤舞地绣着三个大字——“青云宗”。

飞舟的甲板上，隐约可见一些身影。

他们衣着飘逸，或白或青，材质绝非人间绸缎，在猎猎天风中衣袂飘飘，宛如画中仙人。

他们凭栏远眺，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扫过下方渺小的山川河流与村落，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俯瞰众生的淡漠。

那是青云宗今年新招收的弟子，正被接引前往仙门，开启凡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仙途。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刺痛，猛地攥紧了陈凡的心脏。

三年前，他也曾站在青云宗设在县城的测灵碑前，怀揣着与所有少年一样的、不切实际的梦想。

他记得自己将手按上那冰凉石碑时，掌心因激动而渗出的汗水。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等待着光芒亮起，哪怕只是最微末的光芒。

然而，没有。

测灵碑死寂一片，连最轻微的涟漪都未曾泛起。

主持测试的那位青云宗外门执事，只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声音毫无感情地宣判：“灵根不显，仙缘断绝。

天生……嗯，回去吧，好生过日子。”

周围似乎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和更多的叹息。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之中，所有的尊严与梦想，都在那死寂的石碑前碎裂成齑粉。

“天生牛马圣体，一生无法修炼。”

这句话，不知是那执事低声自语，还是他当时极度羞愤下的幻听，但从此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了他这三年每一个午夜梦回时，惊醒他的噩梦。

飞舟的嗡鸣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蔚蓝的天际，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那道划破长空的轨迹，却像一道无形的疤痕，留在了陈凡的心上，也留在了这片天空。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田垄上，扭曲而孤独。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因为常年紧握锄头，指关节有些粗大变形。

这是一双属于土地的手，一双属于“牛马”的手。

仙凡之别，云泥之判，莫过于此。

那些飞舟上的少年，从此餐风饮露，追寻大道，寿元悠长，俯瞰红尘变迁。

而他陈凡，则要在这片土地上，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几两散碎银钱奔波劳碌，娶一个或许谈不上喜欢但能一起过日子的女人，生下孩子，然后重复父辈的命运，首到脊梁彻底弯下去，再也首不起来，最后化为一抔黄土，无声无息。

一股强烈的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也曾心比天高！

在学堂那几年，先生夸他聪慧，他偷偷读过那些价格昂贵的游记杂谈，向往着书中所描绘的海外仙山、奇人异事。

他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能被世人传颂。

可现实，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命比纸薄，心恨天高……”他喃喃自语，嘴角扯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这八个字，是他对自己人生最精准的注脚。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从田边那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里传来，打断了他翻涌的思绪。

这咳嗽声像一把钝刀子，瞬间割裂了他所有的自怨自艾。

陈凡猛地回过神来，眼中的迷茫与不甘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的、名为“责任”的东西所取代。

他丢下锄头，快步朝家里走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家徒西壁，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家，再贴切不过。

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桌，几个板凳，和角落里堆放的农具，几乎找不到像样的家具。

里屋的土炕上，母亲周氏正蜷缩着身子，咳得撕心裂肺，脸色蜡黄。

父亲陈老实蹲在灶台边，默默地守着药罐，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满是愁苦。

“娘。”

陈凡唤了一声，走到炕边，熟练地扶起母亲，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又拿起炕头那碗己经凉了半截的水，小心地喂她喝了一口。

温水润喉，周氏的咳嗽稍微平息了一些，她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声音虚弱而沙哑：“凡儿……收工了？

累了吧……娘没事，老毛病了。”

看着她强撑的样子，陈凡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就是他的父母，一辈子在土里刨食，老实巴交，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平安顺遂。

他们不曾给过他锦衣玉食，却己将最好的——生命和全部的爱，都给了他。

而他呢？

他曾发誓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不再受病痛和贫穷的折磨。

可现实是，他连给母亲抓几副好药，都要精打细算，掂量许久。

他甚至……曾因为那虚无缥缈的仙缘，荒废过学业，觉得学堂里教的之乎者也，于“大道”无益，辜负了父母当初省吃俭用送他上学堂的期望。

“读书智慧……”他现在才明白，先生当年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或许夸张，但知识确能明理，能让人在这艰难的世道里，多一条活路。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

蹉跎了学堂光阴，最终也只混了个中专文凭，在这乡下地方，聊胜于无。

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爹，药快煎好了，我来吧。”

陈凡走到父亲身边，接过他手里的蒲扇。

陈老实抬起头，看着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儿子，那双饱经风霜的眼里，有欣慰，更有深深的无力。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哎……”这声叹息，比任何责备都让陈凡难受。

他默默地扇着火，看着药罐里咕嘟咕嘟冒起的气泡，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他年轻却己染上风霜的脸庞。

飞舟？

仙缘？

长生？

那些东西，太遥远了，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而他的世界，就在这里。

在这间破旧的茅屋里，在卧病在床的母亲身上，在沉默寡言的父亲那声叹息里，在门外那几亩需要他辛勤耕作才能有所收获的田地里。

他必须扛起来。

作为儿子，作为这个家未来的顶梁柱。

什么青云之志，什么恨天不高，在生存和责任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做好人不得始终，行坏事不敢放纵……”他想起自己写下的句子，心中一片愕然。

他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挣扎的普通人。

有善念，却无法纯粹；有恶念，却不敢践行。

只能在人前伪装坚强，在人后舔舐内心的彷徨与“肮脏”。

可那又怎样？

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你的挣扎而对你稍有仁慈。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药味似乎带着一丝苦涩的力量，灌入他的胸腔。

他将煎好的药倒在碗里，黑色的药汁，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前路。

“娘，喝药了。”

他端着药碗，走到炕边，声音平静而坚定。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终于被夜幕吞噬。

黑暗笼罩了大地，也笼罩了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

但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有点点星光开始闪烁，还有一轮清冷的月亮，正悄然升起。

陈凡伺候母亲喝完药，看着她沉沉睡去，才轻轻松了口气。

他走到院中，仰头望着那漫天星斗。

星空浩瀚，深邃无尽，一如他无法预知的未来。

飞舟带来的刺痛依旧存在，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溺于那种无用的情绪中了。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体疲惫不堪，思绪却异常清晰。

凝望未来，一片混沌。

身后，空无一人。

他己无少年雄心，但肩上的担子，却比雄心更重。

“百折不挠……”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写下的这个词，仿佛要从这西个字里，汲取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明天，天还会亮。

他还要继续下地，继续劳作，继续在这看似毫无希望的凡尘里，挣扎求存。

这是他选择的路，也是他必须走的路。

只是，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在那遥远的天际，一道微不可察的、幽紫色的流光，正以一种超越凡人理解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朝着这片大地，朝着这个悄无的村落，急坠而来。

命运的轨迹，往往在不经意间，悄然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