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无影灯熄灭的瞬间，凌然感觉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七个小时。
一场惊心动魄的连环车祸复合伤手术，终于结束了。
他感觉身体被彻底掏空，汗水浸透了手术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快没了。
手术很成功。
那个被方向盘刺穿胸腹的男人，硬生生被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凌然靠着墙壁，缓缓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却无比苍白的脸。
他才二十二岁，还是江城三院急诊科的一名实习医生。
“凌然！”
一声严厉的呵斥在门口响起。
凌然抬头，看到科室主任王建国，正背着手，一脸不悦地站在那里。
王建国约莫五十岁，地中海发型油光锃亮，挺着一个标准的啤酒肚，把白大褂撑得像是紧身衣。
“手术做完了？”王建国走了进来，视线在手术室里扫了一圈，眉头皱得更紧了。
“结束了，主任。病人生命体征平稳。”凌然站直身体，声音有些沙哑。
“平稳？”王建国冷笑一声，“一台手术，你用了七个小时！你知道这七个小时，医院的资源成本是多少吗？”
“病人情况复杂，多处脏器破裂……”凌然试图解释。
“借口！”王建国粗暴地打断他，“效率！懂吗？做医生，救人是本分，但效率才是关键！”
他指着凌然，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你这种工作态度，怎么转正？怎么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凌然沉默了。
他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刁难了。
转正名额只有一个。
而王建国，早就想把这个名额留给他那个草包亲戚，刘帆。
“行了，都去会议室开会！”王建国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就走，留下一个肥硕的背影。
凌然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脱下手术服，走向会议室。
……
急诊科的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包括凌然在内的八个实习生，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喘。
王建国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在凌然身上停顿了片刻。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今天叫大家来，是说一下转正的事情。”王建国清了清嗓子，官腔十足。
“你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医学人才，能来我们江城三院实习，是你们的荣幸。”
“但是，名额有限，竞争很激烈啊。”
他叹了口气，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做医生，技术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什么？是团队合作，是人情世故！”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了凌然。
谁都知道，凌然是这批实习生里技术最好的，但他性子冷，不爱说话，除了钻研手术，几乎不参与任何集体活动。
在王建国眼里，这就是“不合群”。
“有些同志，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目中无人，脱离集体。这样的医生，技术再好，也是一颗定时炸弹！”
王建国的话，说得越来越露骨。
凌然面无表情，但桌子下的手，已经悄然握紧。
“当然，我们科室，也有表现特别突出的同志。”
王建国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菊花般的笑容，看向了坐在角落的刘帆。
“刘帆，就很好嘛！”
刘帆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长得人模狗样，头发用发胶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白大褂比谁都干净，因为他根本没上过几台手术。
“小刘同志，不仅虚心好学，还特别懂得团结同事，有大局观。”王建国不吝赞美之词。
“所以，科室经过研究决定，将把刘帆作为重点培养对象，接下来的时间，会给他更多重要的机会。”
这番话，无异于直接宣布了最终结果。
其他实习生脸上，羡慕、嫉妒、不甘，神色各异。
但没人敢出声。
他们都清楚，刘帆是主任的亲外甥。
拼技术，他们或许有机会。
拼背景？他们拿什么跟人家拼？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凌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像是梦想破碎前最后的挣扎。
“散会！”
王建国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宣布了会议的结束。
……
凌然走出会议室，感觉走廊里的灯光都有些刺眼。
“凌然，等一下。”
一个轻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刘帆。
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得意洋洋地走到凌然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不服气？”刘帆凑近了，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凌然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害怕。”刘帆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随即嗤笑一声。
“你以为这是学校考试吗？拿第一就有用？”
“告诉你，这个社会，技术算个屁！人脉，背景，才是王道！”
刘帆伸出手指，戳了戳凌然的胸口，“你爸妈是干什么的？农民？还是小商贩？”
“他们辛辛苦苦供你读完医学院，是不是以为你马上就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了？”
“可惜啊，”刘帆摇了摇头，满脸的幸灾乐祸，“你的医生生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滚开。”凌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哟，还敢发脾气？”刘帆笑得更开心了，“我就喜欢看你这种明明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凌然，认命吧。你这种人，天生就是给我们这种人垫脚的。”
说完，他嚣张地大笑着，拍了拍凌然的肩膀，转身离去。
走廊里，人来人往。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发生的冲突。
也没有人在意一个实习生的屈辱和愤怒。
凌然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从心底烧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猛地一拳，砸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砰！”
坚硬的墙壁，震得他指骨生疼。
疼痛，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黯淡，黑眼圈浓重得像是画了烟熏妆。
那是他自己。
一个为了梦想，拼尽了全力，却被现实一脚踩进泥潭里的失败者。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上。
纯白，圣洁。
曾几何时，这是他全部的骄傲和信仰。
他梦想着，穿着这身衣服，救死扶伤，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外科医生。
可现在，这件白大褂，马上就要被夺走了。
连同他的梦想，他的未来，一起被夺走。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绝望，像是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为什么？
为什么努力得不到回报？
为什么才华敌不过关系？
这个世界，真的就这么不公平吗？
凌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紧紧地握着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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