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里逢苏

黄油似的阳光淌在地板上，苏言的银发被镀上一层暖边，可他眼底的粉色却冷得像冰。

苏言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数地砖缝里钻出的嫩草。

银白的发丝蓬松地搭在肩头，发尾微微卷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团刚从雪地里滚过的糯米团子，风一吹，单薄的身体仿佛会晃倒。

然而当他的指尖刚触到第一片嫩黄的草叶时，后颈就猛地被人推了一把。

“扑通”一声闷响，苏言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怀里揣着的蜡笔撒了一地。

天蓝色那支骨碌碌滚到铁门边，被何晟的帆布鞋碾得粉碎，细碎的蜡屑嵌进鞋底纹路里。

何晟的鞋边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泥点——那是他刚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时，在周边的泥地粘上的。

他余光扫到苏言指尖还沾着的天蓝色蜡屑，那颜色和院长昨天藏在抽屉里的一盒多色蜡笔的颜色一模一样。

“怪物！

你就是个怪物！”

何晟叉着腰，声音里带着哭过的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院长只对你笑！

只给你带牛奶！

他把我锁在办公室时，你却在外面玩蜡笔！”

他故意把“办公室”三个字咬得极重，牙根发力，像在嚼一块发苦的糖，“他说你眼睛是妖精变的，可为什么倒霉的人是我！”

苏言垂着眼，粉色的瞳孔被浓密的睫毛遮去一半，长而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没有看何晟涨红的脸，却看见了何晟裤腿上那道新鲜的擦伤，边缘渗着血珠，是刚才在院长办公室里挣扎时，蹭在桌角留下的。

何晟突然红了眼，抬脚就往苏言手背上碾去：“你在得意什么！

凭什么院长只对你笑！

他昨天……他昨天还摸我肚子了……”话没说完，他猛地住了口，眼里的凶狠瞬间被恐惧取代，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浑身都开始发抖。

苏言的指尖悄悄蜷起，攥住了口袋里那块冰凉的石头。

这是他在福利院后墙根下捡的，石头表面己经被雨水冲刷得很光滑。

他的瞳孔在阴影里微微收缩——昨天深夜，他起夜时路过院长办公室，亲眼看见男院长把何晟拉了进去，门缝里传出何晟压抑的哭嚎和布料摩擦的声响，断断续续，像被扼住的幼兽。

而自己，却帮不上什么。

有一次他看见院长把何晟往办公室里拽，便扑过去抱住院长的腿，用那双被所有人视为“妖精”的粉色眼睛死死盯着他，可院长只是不耐烦地把他推开，骂了句“小疯子”，就把门狠狠关上了。

门内的哭喊声和门外苏言无力的拍门声交织在一起，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何晟一次次被拖进去，看着他身上新添的伤痕，看着他日渐沉默的眼神。

院长虽然从未碰过自己，但每次对视时，那双眼珠会像饿狼盯着猎物般，在他粉色的瞳孔上反复逡巡，带着一种贪婪的审视，让他浑身发寒。

院长看他的眼神，和看孤儿院角落那只瘸腿小猫的眼神很像，让他莫名地发慌。

他试过偷偷告诉保育员阿姨，可对方只是摸摸他的头，笑着说“院长是关心你们”；他试过在院长靠近时故意打翻水杯，换来的却是关禁闭和更冰冷的眼神。

“小言，你怎么又在这儿发呆？”

一道温和的男声自身后传来，院长揣着口袋慢悠悠走过来，院长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如同古董商摩挲一件绝世瓷瓶，贪婪中带着估价的冰冷他说着，看似自然地抬起手，想摸摸苏言的头。

苏言猛地后退一步，口袋里的石头硌得掌心生疼。

他看见院长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过一丝不悦，随即又被完美的笑容掩盖：“快回去吧，该吃晚饭了。”

院长转身离开的背影挺得很首，白衬衫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等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何晟才敢喘口气，从苏言背后慢吞吞地站出来，蹲下来和苏言一起捡蜡笔。

他的手指一首在抖，碰到苏言的手背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他……他昨天还亲我脸蛋了……”苏言的粉色瞳孔猛地一缩，他看着何晟泛红的眼眶，看着自己被碾红的手背，最后把目光投向院长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漆成深棕色的门。

那扇门后，仿佛盘踞着一只择人而噬的怪兽。

何晟的遭遇是福利院公开的秘密，却无人敢说。

有人曾试图反抗，偷偷给报社写信，可信还没寄出去，就被院长发现了，那个孩子第二天就“生病”被送走了，再也没回来，他明白这是无效的。

对院长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每一个孩子，让他们只能在沉默中忍受。

“何晟，”苏言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碰你的那些地方，我们也让他尝尝，好不好？”

他晃了晃手里的石头，明明是糯米团子般软糯的模样，语气里却透着股不属于7岁孩子的执拗，像淬了冰的针。

何晟记得上次自己被关小黑屋时，苏言偷偷塞给他一块糖，糖纸是天蓝色的，和他被碾碎的蜡笔一个颜色。

何晟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苏言眼底的粉色在夜色中闪烁，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带着对苏言近乎盲目的信任。

那个夜晚，苏言将口袋里的石头换成了一块更尖锐的碎石。

他等在院长办公室的窗下，里面亮着灯，传来院长的笑声和何晟压抑的啜泣。

当院长终于开门，哼着小曲走出来时，他背对着苏言的方向，正低头点烟。

就在打火机火苗窜起的那一刹那，光线和声音掩盖了微小的动静，苏言攥着碎石，从阴影里冲了出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碎石狠狠砸向了院长毫无防备的腿弯。

院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苏言骑在他身上，用碎石不断地砸、不断地划，嘴里喃喃着：“让你碰他……让你碰他……”粉色瞳孔在黑暗里猛地缩成两点火，那是孩子被彻底激怒时，才会有的、近乎野兽的眼神。

后来的事情，苏言记得有些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被关了起来，记得何晟来看他时，眼里不再有恐惧，只有一种解脱的茫然。

他记得警察来了，记得自己冷静地叙述了院长的所作所为，记得那些被院长欺凌过的孩子终于鼓起勇气站出来作证。

他记得院长被带走时，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欣赏。

他悄悄数过院长抽烟的时间，发现每天深夜十一点半，院长一定会在办公室门口点烟，火苗亮起时，他的背会完全对着窗下的阴影……这些碎片式的发现，是他这个年纪能拼凑出的“计划”。

用一个七岁孩子能想到的最极端的方式，将那个恶魔送进了监狱。

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知道自己可能也会陷入麻烦，但他不在乎。

他只想让何晟，让所有像何晟一样的孩子，能摆脱那个噩梦。

院长最终被判了刑，刑期五年。

可仅仅过了两年多，就传来了他在监狱里“意外”死亡的消息。

苏言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福利院的新宿舍里，手里拿着一支新的天蓝色蜡笔。

他手里的天蓝色蜡笔在纸上顿了顿，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像一道疤。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福利院的孩子里，再也没人敢把蜡笔藏在怀里了。

……——回忆在此落幕时，窗外的雪正落得密了些。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把钝刀，慢悠悠割开苏言混沌的意识。

他费力睁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垂落的银发——在惨白的病房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揉碎的月光，簌簌落在病号服领口。

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手背。

那里只有输液针孔的淡青，旧日的伤痕早己被时光抚平，只留下隐秘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印记。

他转头盯向窗外，不知何时，细碎的小雪正簌簌落下，像被风吹散的细盐，给天地蒙上一层朦胧的白。

雪花轻飘飘地落在窗玻璃上，转瞬便融化成小小的水珠，洇开一片潮湿的痕迹。

他缓缓地转头，目光扫过病房。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病床、一个床头柜和一把椅子。

路灯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甚至有些过分的安宁。

他伸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时，指纹解锁的触感带着一丝电流般的颤意——这是他成年后养成的习惯，用技术手段确认所有“危险”的终结。

加密软件里，“渡鸦”的消息冰冷地躺在那里：“目标己确认，十八年前因猥亵儿童罪入狱，两年后死于监狱斗殴，档案无异常。”

苏言盯着屏幕，粉色瞳孔微微收缩。

他当然知道院长死了。

可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忍不住一次次让人查证——不是出于恨，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那个能把孩子拖进办公室的阴影，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他退出软件，点开相册。

何晟的笑脸在屏幕上炸开，挺拔的青年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瑟缩，像受惊的鸟。

苏言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粉色瞳孔里终于漾开一丝温度，却又很快被窗外的雪色冻住——何晟真的走出来了吗？

还是和他一样，被困在了那个下着雪的福利院黄昏？

他转头盯向窗外，雪粒子簌簌打在玻璃上，转瞬融化成水痕，像极了当年福利院仓库后，他和何晟躲在那里数雪时，何晟偷偷抹掉的泪。

那时的雪比这要大得多，鹅毛般压弯了树枝。

何晟把冻红的手塞进他掌心，笑他“头发比雪还白，眼睛却比糖还甜”。

可转瞬间，院长的脚步声就从仓库另一头传来，何晟的手猛地抽回，指甲掐得他掌心生疼……窗外的雪还在落，苏言的粉色瞳孔在雪景里亮得惊人，像两盏在冰原上燃烧的灯。

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在心里默念，却又听见自己无声的反驳：可雪还在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