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生我时难产，我刚出生她就咽了气。我爹亲自教养我，未再续弦。
他是平西将军手下最得力的副将，我娘是他在战场上救下来的医女。长到六岁这年，
我已不好意思坐在爹的肩头上抓蝴蝶了。他要随军出征，临行时把我举上他的肩头，
我扭捏着非要下来，他哈哈大笑着把我放下来，骑着马走了。我爹走的第五个月，
我正蹲在花丛里捉蝴蝶，祖母哭着喊着把我扯到门口，巴掌雨一样落在我身上。克星！
克星！克死嘉华！克死我儿！我的女儿还能回来吗？俊儿，我的俊儿还那么年少！叶儿，
娘没用啊，护不住你们！克星！祖母说我是个克星，克的元家绝嗣，克死了双亲，
克的姑母回不来。我被丢出了家门。我知道爹不会回来了，我没人要了。
恰巧平西将军之女薛婉琳代父慰问将士到了我家，看到了这场闹剧。这么可人的姑娘，
以后就跟着我吧。我看着祖母恨恨地盯着我但又不敢上前。那姑娘给了祖母一些银子，
说以后我就是她的人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柔和悦耳，是我想象中娘的声音。
阿月。我忙低头看着鞋尖那蹭上的泥土。爹说女娃娃可以玩得满身泥土，
但见人时需得收拾干净。我还没收拾干净。阿月乖，以后你就随我住在薛府了。顿了顿，
她又说道：回去后给阿月换新鞋子。她吩咐身边侍女拿锦帕把我鞋尖擦干净。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薛小姐没有嫌弃我。我家里只有个巧儿姐姐照顾我，服侍祖母，
我学着她的样子，给薛小姐行礼。爹爹说女娃娃要有礼。想到此，我满眼泪水。我想爹爹了，
爹爹肩头的蝴蝶是最美的蝴蝶。薛小姐好似被我滴落在地上的泪珠吓到了，
她放轻声音哄我：小阿月，小姐疼你。就这样我被小姐抱回了薛府。她教我识字，
见识到我的天赋后，让我跟着府医学习医术。
小姐最爱倚在窗前的软榻上看我在窗外摇头晃脑背她教我的诗句，
时不时还要歪着头学我两句。我八岁这年，一纸诏书宣她入宫。阿月要和小姐一起。
小姐拒绝了我，说我医术还没习好，不能随她入宫。我请小姐不要告诉姑母爹爹回不来了。
打我记事起，在爹爹肩头听到最多的就是他要多打死几个羌人换姑母回家。
爹爹说那时家里穷得吃不上饭，姑母入宫为宫女换得五两银子的买钱，二两留作家用，
他拿着三两投到薛将军麾下。阿月如此贴心。小姐笑着应下，
将我托付给她六岁的幼妹薛婉晴，我跟着小姐过去时，
二小姐憋红了脸颤颤巍巍抱着她的红缨枪。我看着那摇晃的红缨枪，往后退了一步。
小姐轻笑：阿月不要害怕，婉儿还拿不起来呢。阿姐！你笑话我！
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迸发出明媚的光芒。原来是府兵告诉二小姐，
战场上的女将军个个都耍红缨枪，小姐便缠着将军得来一把红缨枪，时时抱着不撒手。
我就这样跟在了二小姐屁股后面。二小姐聪明伶俐，最是好动。她有个手帕交，
是隔壁秦阁老家的老来女秦清荷。
两位小姐不是偷了后街李嫂子家的枣子就是惹的前街田大姐家狗吠不止。
偏偏两位小姐不知低调，每天的衣裙不是红似火，就是粉如花。
我跟在两位小姐身后捡帕子、递石子、掏银子。每每回了家，
薛夫人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和二小姐喝甜水儿。老爷就笑眯眯地看着夫人给我们递甜水儿。
我不再背诗，但仍习着医术，顺手处理二小姐的磕碰。大小姐进宫后不久有了身孕，
我满心欢喜。二小姐说要带着我随夫人入宫探望。我要收拾一些药物，
到时候也可为大小姐抚脉养身。也得给姑母备些物什儿。但我还未准备好，
大小姐小产伤身的消息就传入府中。老爷盯着他的盔甲一声不吭，夫人怔怔垂泪，
二小姐红着眼睛把红缨枪舞得虎虎生威。可到底大小姐已是皇上的人，在那深深的宫墙内，
夫人未被宣召，没有人可以见到大小姐。很快，
皇上下旨将母家被诛九族的五皇子养在大小姐膝下。这之后，五皇子频频来薛府。
十二岁的五皇子萧钰总爱穿青衣，眉目疏朗，温和有礼。秦小姐总爱和五皇子一起。
二小姐和我不大喜他。时间就这么流逝着。薛秦两府为了不让人发现墙头总是趴着两团火红，
便在花园相对的地方开了个小门。我 17 岁这年，二小姐与秦小姐先后及笄。
小姐们长大了，已经不再到处乱窜。我每天往返两府之间，喝薛夫人一碗蜜水，
得秦夫人一句乖乖。及笄礼上，五皇子送了秦小姐一只桃木磨的荷叶簪。很快，
秦小姐与五皇子定亲。婚礼临近，二小姐总是不安，常唤我去看一看秦小姐。阿月，
清荷如何？小姐，秦小姐在欢欢喜喜绣嫁衣呢。阿月，我们去找清荷去普安寺吧。
小姐，可是秦小姐在绣嫁衣呢。我不明白小姐为何如此慌神，夫人说女子都要嫁人。
虽我不喜五皇子，但他对秦小姐确实挺好的。我们身边人都看在眼里。阿月，
你可愿随清荷一同入皇子府？我知你医术已超府医。我震惊于小姐要把我送出去。可是，
小姐……二小姐握住我的手。阿月，只有你在清荷身边我才放心。
我不知二小姐为何不放心，但小姐开口，我必定答应。给秦小姐添妆当日，我就留在了秦府。
虽然往常也常来，但我还是有些不习惯。阿月，婉儿将你托付给我，
我一定待你如婉儿待你那般。秦小姐性格跳脱但长相温婉，不似二小姐英气。
她一开口我才惊觉秦小姐与往常不同了。她从不如此柔美地讲话。这就是小姐的担忧吗？
秦小，小姐待我也是极好的，今后我会一直伴在小姐左右。有了阿月我就不怕了。
小姐靠在我的胳膊上，笑得极开心。我松了一口气，秦小姐也是我看顾着长大的。
我随小姐入了五王府。淑妃死后，萧钰并不受宠，因养在大姑娘名下才得以封王赐府。
但姑娘完全不在意，她陪萧钰泛舟，操持王府内务，细致妥帖。王妃，这是五千两。
阿月，你去送到前院，王爷与友人同去江南，用得上。小姐……莫要多说，去吧。
小姐自入府以来，一直用嫁妆银子贴补皇子府。王爷确实待小姐极好，
好吃的、好用的都一一摆在小姐桌案上，每日亲手为小姐描眉挽发。二小姐放下心来，
只央着老爷一同上战场。二小姐没上成战场，
反倒在去战场的路上捡了身受重伤的镇国公世子林焱。日日相对，
二小姐很快与林世子喜结连理。此时大小姐已经高升皇贵妃。大喜那日我陪小姐前去，
见着了一身繁复宫装的大小姐温柔地看着娇俏的二小姐。大小姐瘦了。阿月，来。
大小姐朝我招手，我忙忍下鼻头酸意，快步上前，将手放在大小姐手上。小姐，阿月……
我还未开口告诉大小姐我的医术已经连府医都连口称赞了，大小姐便捏了捏我的手，
说道：阿月已是如此美的姑娘了，辛苦阿月继续照看这两个顽劣的妹妹。
我低头压下心间委屈，再抬头便看到：清荷笑着倚在大小姐身上，二小姐团进大小姐怀中。
我看着我的三个小姐嬉笑，把这幕刻在脑海。大小姐想让我照顾二小姐和清荷小姐，
那我便不让她担忧。礼成之时，我不顾清荷小姐的诧异，飞速走到大小姐身边。
我终于有机会将带来的药连同纸条一起放进大小姐手心，
看着肩辇里那个黄色的身影越晃越远。二小姐和清荷小姐过得很好，我愿大小姐也顺心些。
里头是我研制的护心丸与异香丸。可未等宴席结束，各家小厮匆忙跑来。薛贵妃出事了。
我和小姐匆忙去后院找二小姐，等我们赶到时，大小姐已经没了呼吸。府衙团团围住，
只露出地上一抹黄色。二小姐哭着说她不该嫁林家，林世子环抱着她安抚。
可一切都无法挽回。喜事匆匆结束，宾客四散。官府断案，只不过是恰巧贵妃经过，
恰巧抬撵的太监手滑，恰巧贵妃滚了出去，恰巧有匹疯马，又恰巧踩在了贵妃胸口。
如此的恰好皇上信了，薛家不得不信。我没有大小姐了。这日，我扶着清荷小姐刚入内院，
就听到一阵娇笑。小姐愣了一下。这府里只有小姐一个主子，丫鬟不敢如此。王爷，
这就是王妃吗？瞧着是不如妾娇媚呢，呵呵。王爷你说妾美吗？娇笑声由远及近，
停在小姐面前。清荷回来的正好，本王怕你在府里无聊，
特意从扬州为你带回来一个乖巧玩意儿，你来瞧瞧。那女子听得这话趴在萧钰胸口撒娇，
手不停地往萧钰脖子上攀。萧钰无法，只能环着她，任其紧贴着自己。
小姐扶着我的手在颤抖。眼前还有什么说不清的呢？萧钰拿着小姐的银钱带回来一个女人。
萧钰，你这是想如何？小姐竭力控制住发颤的声音。清荷，做主将姣姣纳入房中吧，
陪你解闷儿。不可能！萧钰怒目道：你父亲已致仕，且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
何况我是王爷。你可记得大婚之日……所以，秦氏！
你是不懂得如何做好一个王妃吗？小姐被萧钰勒令不得出屋门。他与那名女子日夜笙歌，
好不快活。今日，我发现小姐的饭食中有毒。明日，小姐的寝屋里有毒虫。后日，
小姐浆洗后送回来的衣服上又有毒粉。那姣姣一刻不停，
时不时都要来主院说两句阴阳怪气的话。刚开始仆从还会把她赶出去，被萧钰训斥几次后，
姣姣在这府里已是谁也不敢惹的存在。姣姣生病了，王妃的错，
萧钰怒气冲冲地来训斥小姐一番。姣姣中毒了，王妃的错，萧钰将主院仆从丫鬟打了一个遍。
姣姣吃不下，王妃的错，萧钰让膳房停了小姐的吃食。小姐统统应下。我不敢再对姣姣下手。
只寸步不离地守着小姐。一天，两天，两个月。小姐从开始的落泪，渐渐地低沉，
又慢慢平和，自顾自地煮茶。直到外面传来丫鬟低窃。林世子与世子妃被贼人所害。
世子妃和世子去普安寺祈愿的路上，世子被陵国细作一刀砍了脑袋，
身为世子妃的二小姐也被伤到。战功赫赫的小将军，竟然是死在了本国的福地，让人唏嘘。
小姐不管不顾地冲出府。二小姐伤口虽深，但不伤及性命。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清荷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