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天下不负卿

车厢内淡淡的光影随着车厢左右晃动而不停的摇曳，并伴随着车轮碾过官道的轧轧声。

沈清雅蓦地睁开双眼。

心脏在胸腔突突的疯狂跳动起来，那刀锋割裂肌肤，刺穿身体的剧烈疼痛仍在残留着。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禁卫军杂乱的脚步声、利刃破空的尖啸声，以及……顾云深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清雅……”。

毒酒穿肠导致的眩晕和灼烧感，利刃加身的穿透感，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浑身都在打着寒颤。

可眼前，不是那冰冷巍峨的宫殿，没有赵寰那张得意的狰狞笑脸，也没有师兄浴血倒下去的身影。

只有微微颠簸的马车车厢，鼻尖萦绕着的是马车厢壁上淡淡的檀木香气，以及自己身上那熟悉的，山间带来的清冽气息和皂角的馨香！

“我……这是在哪儿？”

她的意识如同沉在了水底，缓慢又沉重地开始上下浮沉，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冲击着她的大脑。

是了，她记得了。

记得自己是如何被赵寰的花言巧语所蒙蔽迷惑，是如何一意孤行，将父亲的忠言全都当作了耳旁风，将姨娘的严苛教导视为是虐待，将妹妹们的亲近当成是虚伪。

记得自己是如何用师门所学到的惊世之才，为他敛聚钱财，为他铺平道路，为他铲除所有反对他的人，亦将整个沈家与他绑上了同一辆战车，可最终换来的却是家族被抄没、满门覆灭的结局。

记得父亲血溅朝堂的那一刻，最后望向她那失望、悲痛的一眼。

同时也记得姨娘和妹妹们在狱中凄惨的模样。

更记得，那个她曾经弃如敝履的师兄顾云深，明明知道是死局，却仍单枪匹马闯入宫中，只为带走她。

他护在她身前，剑光如虹，却终究双拳难敌西手，浑身浴血地倒在了她面前，最后对她说的那句：“别怕……师兄……带你回家……”我还有家可回吗？

可是，家在哪里？

沈家满门，皆因她而亡！

她哪里还有家可归！

无边的悔恨和剜心的痛苦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欲窒息。

她下意识地抬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还有一个血洞在汩汩流淌着鲜血与绝望。

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脸颊上那块从小便伴随着她的，有些凹凸不平的皮肤。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胎记。

前世，正是因为这块胎记所带来的深深自卑，让她变得既敏感又偏执，将所有家人的善意都曲解成了恶意。

赵寰正是利用了她的这种多疑与脆弱心理，用虚伪的“不在意你的容颜”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两句承诺，便撬开了她那宛若坚冰的心防。

呵！

真是……愚蠢的可笑！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那不是啜泣，是绝望在心间流淌！

她紧紧咬住下嘴唇，尝到了咸腥的血腥味，这才勉强没有痛哭出声。

死了也好……她这种蠢货，活该有那样的下场……只是，为何要连累家族，连累师兄……就在这无边的自我悔恨与厌弃中，马车微微一顿，速度明显缓了下来。

外表传来了车夫恭敬的声音：“大小姐，前方再有十里路，就到京城了。

大概日落时分，我们就可抵达府上。”

京城？

府上？

这几个字如同霹雳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透过轻轻摇晃的车窗帘缝隙，向外面看去。

熟悉的官道，远处隐约可见的巍峨城墙轮廓……这不是她十八岁那年，学艺初成，奉师命回家探亲的那条路吗？

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撩开车帘一角。

夕阳的余辉洒落印照远处城楼上飘扬的旗帜隐约可见。

这真的是……回家的路。

“我……难道没有死在那座吃人的皇宫里？”

“我……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这一刻？”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令她感到眩晕与虚幻的狂喜，接着又被深深的恐惧和后怕所取代。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清晰的疼痛感传来，提醒着她这不是梦，更不是临死之前的幻觉。

她真的重活了一次！

回到了命运的转折点！

前世的这一天，她带着五年离家的委屈、对姨娘的怨恨、因容貌而产生的浓浓自卑，以及在师门学成本领后隐晦的傲气，回到了家中。

接风宴上，姨娘一句小心翼翼的关怀，被她当成虚伪的试探。

妹妹们好奇的目光，被她解读为嘲讽。

父亲的试图沟通，被她用尖刻的言语顶撞回去……那一晚，全家不欢而散，也将她与家人之间本己无比脆弱的情感纽带，彻底斩断开来，为日后赵寰的趁虚而入，铺平了道路。

不能够再这样了！

沈清雅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抚平激动的心绪。

眼底的泪痕还未完全干透，但那双眸子里的痛苦和迷茫，己逐渐被冰冷又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重生，不过是她向前世命运讨回公道的筹码。

而弥补，才是她为这新生写下的答案。

赵寰！

林贵妃！

所有参与陷害沈家，杀害师兄的仇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要他们血债血偿，要他们将前世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痛苦，百倍千倍地偿还回来！

而父亲，姨娘，清婉，清柔……还有师兄……这一世，她即便拼尽一切，也要护他们周全！

要让他们一世长安，让他们得到本该拥有的荣耀和幸福！

她轻轻抚上脸颊的胎记。

前世，这是她的心魔，亦被她解读成原罪。

这一世，这或许将是她的面具，是时刻提醒她永远不会再重蹈覆辙的烙印。

“容貌有瑕又如何！”

她在心中冷笑，“皮相不过一枯骨，这一世，我要用这双手，执棋天下，覆雨翻云！”

马车继续前行，距离那座承载着她无尽爱恨情仇的京城，越来越近。

而她，就仿佛是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之魂，正在悄然逼近。

但她知道，第一步，不是马上去复仇，而是……回家。

回那个她曾亲手推开，伤害至深并阔别己久的家。

闭上眼，她开始飞速地在脑海中梳理眼前的情势，规划着踏入府门后的每一步。

神情冷肃，俨然己经与方才那个崩溃绝望的少女判若两人。

当马车最终在沈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前停稳时，车夫放下脚踏，恭敬地说：“大小姐，我们到了。”

沈清辞再次睁开眼。

所有思绪己被尽数压下，眼眸中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抻了抻因长途跋涉而显得褶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掀开车门帷幔。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脸庞，沈府门口灯笼己然点亮，昏黄的光影下，她看到门口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那位妇人，衣着素雅得体，面上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期盼，正是她前世恨了多年同时也误解了多年的庶母，她的那位柳姨娘。

庶母的身后，跟着两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间带着好奇与怯生生的激动，那是她的两个庶妹——清婉和清柔。

与前世的记忆重叠起来，此时又感觉如此的不同。

前世，她觉得这场等候不过是在做戏，那关切的眼神更是虚伪的面具。

今生，她清晰地看到了柳姨娘眼底那抹真切的担忧和疲惫，看到了妹妹们毫不掩饰的欣喜之情。

在柳姨娘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下马车，却又因她以往的冷淡而有些犹豫的那一刻，沈清雅动了。

她没有像前世那样因反感去刻意避开，而是主动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放在了柳姨娘微凉的手掌上。

然后，她抬起眼睑，目光望向柳姨娘和两位妹妹，嘴角努力牵起一个略微显得生疏、却又无比真诚的弧度，声音中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沙哑，清晰地响起：“姨娘，清婉、清柔，我……回来了。”

这一声“回来了”，虽然是轻飘飘的出口，却仿佛用尽了她两世的力气。

柳姨娘浑身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瞬间就红了眼眶，嘴唇嗫嚅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清雅感受着掌心传来家人真实的温暖，心中那座冰封了太久太久的墙垣，却在此时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