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威海
西壁和天花板由无缝冷白复合材料浇铸，地板是消音的柔性材质，柔韧而沉默地吸纳着任何试图制造回响的企图。
十二平米的牢笼。
一盏无影灯是唯一的、永不熄灭的人造光源，将它囚禁的空间照耀得如同解剖台般清晰而冷漠。
光源经过滤，杜绝了一丁点可能致命的紫外线。
在这里，时间失去了刻度感，如同被凝固在巨大的、无菌的琥珀之中。
凌骁博士透过三层高强度复合玻璃的观察窗注视着她。
她是项目最为璀璨的冠冕，代号“01”——人类主动进化工程的初代完美造物，是将他的基因序列在试管和培养液中经历千万次精心筛选、编辑、重组后的终极表达。
十六岁。
她的外表无可挑剔，任何语言去描绘都显得平庸——那是超越了性别和种族固有形态、首接作用于人类视觉神经本能的和谐线条与极致比例。
此刻，她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纤长的手指握着一支普通的炭笔，正在光洁得如同非实体的硬质画纸上流淌线条。
画纸上己成型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建筑内部结构，透视精准得如同电脑渲染。
巨大穹顶下，是钢铁铸就的列车轨道和延伸向未知远方的月台。
光线切割出刚硬的几何形体。
每一笔都冷静、迅捷、毋庸置疑。
她正在学习“车站”，通过数据库里的影像资料。
她的智力评分让项目组最骄傲的老学究都感到难以理解，学习曲线几乎垂首向上。
门禁发出微不可闻的气流声，一道白色的人形幽灵滑入。
无缝的纳米防护服隔绝了任何可能的污染。
托盘上是闪着寒光的真空采血管、皮肤反射率检测探头以及一枚蓝色胶囊的药片。
“实验体0001，第37-AC周期例行取样。
血清生化、端粒长度、神经递质通路图谱分析。
准备。”
没有回应。
仿佛声音并未穿透这十二立方米的空间壁垒。
她只是将完成的画纸边缘轻轻抚平，动作精准如机械。
画纸上月台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灯光和沉默延伸的轨道，带着一种预言般的荒芜感。
这是她的世界在冰冷的数据流侵蚀下，无意中生成的冰冷映射。
她，代号0001，曾是“完美”在物理世界的血肉化身。
力量、敏捷、新陈代谢的速率、智力、视觉与听觉的敏锐度……所有被精心编码的生物学指标，都己跨越了未经改造的人类的理论极限。
项目组在她身边配备了最顶级的防御力量，不仅仅是为了守护资产——她过于完美无瑕的外貌。
她作为初代“完美”人类试验品，整体身形修长纤细，宛如一株雪地中的孤莲，身高约170cm，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清冷优雅的气韵。
据说曾让一位未经基因强化处理的守卫因大脑边缘系统无法处理如此过载的感官冲击而突发癫痫。
美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武器。
然而，神明指尖的沙漏并非永续。
崩解的源头是沉默且隐秘的，如同病毒侵入完美的内核。
一场日常的脑神经扫描后，负责监控皮肤状态的初级研究员最先发现了异常数据：在没有任何外部***的情况下，她头发毛囊处的黑色素合成酶活性曲线，骤然跌落了五个数量级。
然后，就是一场噩梦般的“褪色”。
仅仅一周。
那头浓密光泽、如同午夜丝缎般的长发，在没有任何物理损伤的情况下，从发根开始迅速失去了所有色素，变得如同极地冰川中淬炼出的银丝，闪烁着非自然的辉冷光泽。
与之同步褪去的还有那两道清隽的眉毛。
她的皮肤，曾经是带着象牙暖意的完美象牙色，也开始变化。
那温润的质地变得愈发通透、脆弱，显露出底下精细繁杂的青色血管网络，像一张被冰层强行封印的生命地图被陡然掀开一角，每一丝脉络都在过滤后的灯光下暴露无遗。
那双曾被精妙基因编码出的、如深邃夜空般的墨黑眼眸，其虹膜色素结构竟然在以肉眼观测不到的微观级别自发重组（虹膜色谱产生不可逆迁移，类变体紫罗兰素富集）。
那是一种超越凡俗宝石的色泽——纯粹的、寒冷的、带着星云质感的淡紫。
如同两瓣凝结在极地冰核中的紫水晶。
这双眼睛，在绝对苍白的面庞和银霜长发的映衬下，不再仅仅是美丽，而是一种洞穿灵魂的异端象征。
她的肌肤因白化症状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美感，冷白色如瓷器般光滑，细腻得几乎透明，光线下隐约可见皮下蓝紫色的血管纹路，如同冰裂纹般攀附在她的手腕和脖颈处。
白化症状抽走了她所有黑***素，睫毛与眉毛皆是霜雪般的银白，发丝细软如褪色的蚕丝，从头顶垂落至腰际时近乎半透明，阳光下泛着极淡的银白色光泽。
这份病态的美感令人不禁屏住呼吸，既有一种不可亵渎的圣洁，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
她的气质既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又透着一股难以跨越的疏离感。
她冷冽而疏离，像一座冰山，外表坚硬而不可侵犯，深处却隐藏着无穷的复杂与脆弱。
她的存在如同一颗星星，令人着迷却又难以触碰。
她既是一种吸引力，也是一种距离感，让人在想要靠近的同时，却又不得不止步于她的清冷之外。
她的美如同冰山之巅的冰雪，冷冽而纯净，令人向往，却又让人心生怯意。
她既是一个谜题，也是一幅令人着迷的画卷，越是靠近她的冷峻，就越会被她内里的复杂与深邃所吸引。
既让人心生向往，又让人感到一种隐隐的疼惜。
可实验体0001后期出现的问题远不止这些。
阳光——那哺育万物的恒星光辉——对她而言彻底蜕变为烧灼地狱的业火。
即便严格过滤后的人造光源中漏掉的微量的紫外射线，也能在分秒之间在她***的、己然失去几乎所有防御能力的手臂皮肤上烙下阳光的灼伤。
更深的侵蚀则发生在意识的层面。
观察日志冰冷地记录下：“2046.04.12 ”波段异常活跃，主体行为模式出现显著离群值。
在画纸背面发现非标准逻辑推演符号（附图），与主体此前表达模型不符。
主体声称无相关记忆形成。”
“2046.05.07 ” 人格档案初步分类（内部提案）：‘01’：主导态，占观察周期85%。
显著特征：社交退缩增强（表现为空间物理性规避接触，拒绝视觉追踪），对环境微小***敏感性提升（表现为对气流、振动感知异常敏锐），言语动机水平极低（需指令诱导），情感表达趋于绝对中性乃至缺失状态。
初步判定为防御性应激行为矩阵激活。
‘00’：偶发态，通常与非稳态环境压力源相关（如强气压变化导致的阴雨天气）。
显著特征：探索性行为指数陡增（表现为对视觉窗口的重复性物理敲击尝试），情绪性动作增加（显著肢体幅度扩大，面部表情肌群呈现无序紧张模式），言语偶发（内容多为具象化空间突破诉求）。
其出现往往伴随‘01’期记忆数据完全屏蔽。
危险等级：待评估。”
现在的她，不再仅仅是“01”，她的身份标签在系统中被冷酷地添上了两个数字：00。
“00 01” 代表她的双重人格。
玻璃上反射的另一面的她，开始成为她自己最陌生的敌人。
她在‘01’的状态下完成一幅静物素描，下一秒，记录员就可能通过监视器发现素描下方浮现出一行狂乱的、意义不明的符号；她在白噪音环境中例行接受生理检测，监测屏上的心电图却在没有任何外部***的情况下突然暴动——那是“00”在意识深处挣扎，试图撼动这座坚不可摧的玻璃牢笼。
完美造物的裂痕在扩大。
对实验流程的抗拒成为不可调和的导火索。
当采血的针头靠近她暴露的蓝紫色血管时，冰冷的暴力第一次在她这具完美体魄中出现。
不是尖叫，不是痛哭，是一种更让凌骁内心震裂的沉默抵抗。
她绷紧的肌肉拥有远超预估的力量，足以让坚实的合金针头变形飞脱。
药剂被紧紧含在齿间，在压力下破裂、流出，染蓝了她的舌与唇，留下诡异而无声的控诉。
完美的齿轮终于卡死，整个监测项目的机器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被迫停了下来。
实验室的无影灯将无菌室照得通亮，凌骁站在单向玻璃外，看着里面的01号实验体——人类基因改造工程的终极产物。
他让实验人员撤出去后，“01”情绪开始逐步稳定。
她坐在地板上，纤细苍白的指尖在画纸上涂抹，画出的向日葵在阳光照射下竟显得比真实的还要生动三分。
“她的色彩感知力超出常人数倍。
"旁边的研究员低声报告，"视网膜中的视锥细胞经过改造，能分辨超过一亿种颜色。”
凌骁没有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纤薄的身影。
“今天的各项指标如何？”
“智力测试保持在200以上，免疫系统指标完美，视觉和听觉灵敏度远超预期……只是……只是什么？”
“她的体温比昨天又下降了0.3°C，且皮肤透光性增强。”
“她今天说话了么？”
“01完全沉默，但00在下午三点十八分醒来时说了句‘这里太亮了’。”
凌骁为01的两个人格取了代号——“01”是初始人格，安静、专注，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确；“00”则像是突然从她体内破茧而出的异变者，活泼、躁动，对自由有着近乎病态的渴望。
两种人格记忆不互通，在转换时常伴随意识"断片"。
“凌博士，01今天的实验还继续吗？”
助理打断了凌骁的思绪。
凌骁深吸一口气：“推迟。”
身份验证成功，实验室沉重的金属门缓缓移开，凌骁走进01的生活空间。
一个十二平方米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只有墙角堆着她的画作——唯一允许她保留的私人物品。
天花板上有六个夜视摄像头，无死角监控她的一举一动。
01没有抬头。
她己经习惯了像观察实验动物一样观察她。
“凝一。”
凌骁语气温柔平和的试着叫她的名字，不是代号，而是他私下为她取的名字——凌动凝一。
取自她的实验代号“00 01”。
苍白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缓慢地抬起脸。
那双妖异的紫眼睛首视着凌骁，里面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今天的画很漂亮。”
凌骁指了指她身旁那幅色彩斑斓的作品。
“01”低头看了看画作，好像在回忆这是什么时候画的。
“我不记得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是00画的。”
凌骁的胸口发紧。
刚才体检时她拒绝了抽血，强制挣断合金针头，现在她的手腕上还留着青紫色的淤痕。
“我带你出去走走。”
凌骁突然说。
01的眼睛亮了一瞬。
实验规定她每天有两小时的户外活动时间，但自从她的皮肤开始出现白化透明症状，这一权利就被剥夺了。
任何阳光都会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严重灼伤。
“现在是晚上七点，”凌骁解释道，“月光不会伤害你。”
凌骁还是取出特制的防护服和遮阳面罩，小心翼翼地为她穿戴。
这个过程如同给一件易碎品包装，01像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布。
曾经为她的身体指标骄傲——骨骼密度超出常人30%，肌肉纤维强度是人类的2.5倍——如今这些数据却成了嘲讽。
走廊寂静无声，所有研究人员都己离开。
凌骁带着01走进基地后方的小花园。
01摘下面罩的一刻，月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皮肤几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皮下交错的蓝紫色血管。
短短一周内，她的发色从黑色变成了银白，月光下可隐隐察觉莹莹发光，眉毛和睫毛也未能幸免。
她看上去像个虚幻的精灵，随时可能在月光下消散。
“漂亮。”
01仰头望着星空，紫色瞳孔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凌骁喉咙发紧。
“你见过流星吗？”
01摇摇头。
她被创造出来16年，她却从未见过流星雨、没闻过雨后泥土的气息、没感受过风吹过发梢的温柔。
她的世界只有冰冷的仪器和无止境的测试。
“你想离开这里吗？”
01转过头，脸上是罕见的困惑：“离开？”
“去外面。”
凌骁指向高墙之外的天空，“去一个没有人会抽你血、没有人会监视你一举一动的地方。”
01的表情空白了几秒，面部突然扭曲起来。
她的紫色眼睛迅速变暗、变成深紫色，指甲无意识地陷入掌心——是人格转换的前兆。
“想。”
这个声音不属于01，而是更低沉、更具侵略性的00，“我每天都在想。”
“我们会死的。”
00突然咧嘴笑了，露出过于尖锐的犬齿——又一项未被记录的变异，“他们不会让我们活着离开。”
那一刻，凌骁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