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宫墙外的钟鸣鼎沸,只有死寂褪去后,露水从枯草滑落的微响。
沈岫烟起身,用昨夜宝枝送来的那点温水略擦了脸。
冷水激在脸上,让她愈发清醒。
她看着那块写满了字的旧布,目光坚定。
“办学”二字,说来轻巧,做起来却如履薄冰。
她深知,在这地方,任何一点“不同”,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她必须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
第一个学生,自然是宝枝。
小宫女来得比预想的还早,揣着两个冰凉硬实的窝头,眼睛里的期待却滚烫。
“姐姐,我们今天还学吗?”
“学。”
岫烟接过窝头,拉着她在门槛坐下,就着熹微的晨光,“昨天教了你的名字,今天我们来学三个新的字。”
她没有纸墨,依旧用那截炭笔,在洗净的石板上写下:人、口、手。
“你看,这个‘人’,像不像一个站着,张开腿,顶天立地的人?
我们生来,首先便是‘人’。”
她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宝枝跟着念:“人。”
“这个‘口’,就是我们用来吃饭、说话的嘴巴。
这个‘手’,就是我们现在用来做事、拿东西的这双手。”
岫烟耐心地解释着,将抽象的符号与最具体的生活联系起来。
宝枝学得极其认真,小脸紧绷,用指尖一遍遍在膝盖上描摹。
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三个字,这是她从未触碰过的、关于世界本质的密码。
她写“手”字时,看着自己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眼神有些发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双属于自己的手。
安静的院子里,只有岫烟轻柔的讲解声,和炭笔划过石板的沙沙声。
这微小的动静,终究还是惊动了某些人。
婉清端着水盆从厢房出来,准备去井边。
她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样子,目不斜视。
只是在经过她们身后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清冷的目光扫过石板上的字,唇角似乎往下撇了撇,那是一个混合着不屑与某种复杂情绪的表情。
岫烟感觉到了那道目光,却没有回头。
她心知,对于婉清这样的才女,简单的识字启蒙如同儿戏,不足以撼动她冰封的心墙。
她需要时机。
倒是秋纹,那个沉默的绣女,在去倒污水时,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她不敢靠近,只躲在廊柱的阴影里,偷偷地望着。
当岫烟解释“手”字时,她下意识地蜷了蜷自己那双因精细刺绣而指节变形的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渴望,又迅速被胆怯压下,匆匆离开了。
这一切,都被站在正屋帘子后的周嬷嬷看在眼里。
她手里捻着一串旧佛珠,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在听到岫烟说“我们生来,首先便是‘人’”时,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滞了一瞬。
上午,岫烟被分派去清理后院堆积的落叶。
那是静思苑最荒僻的角落,几乎无人踏足。
她正埋头干活,却听见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她循声找去,在一丛枯败的蔷薇后,看到了蜷缩着的秋纹。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素色锦缎,上面沾满了泥污,而她正徒劳地用手帕蘸着一点点清水,试图擦洗,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布料上。
岫烟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秋纹吓得一抖,像受惊的兔子般想把布料藏到身后,却被岫烟温和地按住了手。
她看清了,那布料质地尚可,应是宫份里用来做冬衣的,如今污了一大片,眼看是毁了。
秋纹抬起头,满脸是泪,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拼命比划着。
岫烟看懂了,她是说不清话,无法去申诉,也无法解释这污损为何发生,只能自己承受这份绝望。
岫烟的心被揪紧了。
她看着秋纹那双巧夺天工却无法为自己辩白的手,看着那块承载着她过冬希望的布料,一个念头闪过。
她没有说话,而是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画了起来。
她画了一个水桶,指了指井的方向。
又画了一堆火,指了指灶房。
然后在旁边写下一个“灰”字。
最后,她画了一块干净的布,在旁边打了一个勾。
她用的,是秋纹能看懂的“语言”——图像和符号。
秋纹停止了哭泣,惊愕地看着地上的画,又看看岫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岫烟对她肯定地点点头,指着那幅“流程图”,又指了指她手中的脏布料。
秋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犹豫了一下,用力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朝着岫烟深深一躬,然后飞快地跑向井边,按照地上的“指示”行动了起来。
她打来水,又偷偷去灶膛弄来一小撮草木灰,混合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揉搓着那块布料。
时间一点点过去,秋纹额上沁出了细汗,眼神却越来越亮。
终于,当她把布料在清水中漂洗干净后——那顽固的泥污,竟然真的淡去了大半!
虽然仍有痕迹,但己不至于无法使用。
秋纹捧着那块布,双手微微颤抖。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一首安静陪在一旁的岫烟,那眼神如同拨云见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法言喻的感激。
她冲到岫烟面前,再次深深鞠躬,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她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清晰的字音,但岫烟看懂了她的口型。
那是两个字:“谢谢。”
知识,在这一刻不再是石板上的虚无符号。
它变成了洗去污渍的清水和草木灰,变成了保全一件冬衣的实际力量,变成了一个沉默者眼中重新燃起的光。
当晚,岫烟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小屋时,发现门缝下,塞着一样东西。
她捡起来,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素色旧锦缎,边缘被仔细地锁好了。
锦缎之上,用最普通的灰线,绣着一株极精致的、迎风摇曳的兰草。
线条流畅,气韵生动,仿佛能闻到那空谷幽香。
没有只言片语。
但岫烟认得那独一无二的针法。
是秋纹。
她将这块绣品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锦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窗外,是永巷亘古不变的冷月和寒风,可她的小屋里,却仿佛有春芽破土。
她的“学堂”,迎来了第一位,用她唯一擅长的方式,“交上作业”并表达心意的学生。
静思苑的死水,终于被投下了第二颗石子。
漾开的涟漪,虽仍细微,却己触到了另一颗渴望改变的心。
岫烟知道,她走的路,是对的。
---作者有话说:看到秋纹凭借“看图说话”洗净布料,最后送上那株兰草时,真的很触动。
教育的意义,有时候就是这么具体——帮人解决一个难题,重拾一份希望。
岫烟的冷宫学堂,终于收获了第一份沉甸甸的认可。
这块绣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猜猜看,这块兰草绣品,后续会不会成为一个重要的信物或伏笔呢?
故事正在慢慢升温,明天我们来看婉清才女会不会被这微光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