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胶上的旧时光

南城入梅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像浸了水的棉絮，轻飘飘落在檐角、巷砖上，却能把人的心情也泡得发沉。

韩笑撑着一把褪了色的蓝格子伞，站在“拾光唱片行”的木门前，指节因为攥着那串黄铜钥匙，泛出淡淡的白。

钥匙是外婆走前三天交她手里的，老人枯瘦的手指覆在她手背上，反复摩挲着钥匙上的纹路，说：“笑笑，等我走了，这铺子你若想留，就好好守着；不想留，就卖了，别委屈自己。”

那时韩笑还红着眼眶摇头，说外婆肯定能好起来，还能陪她在铺子里晒着太阳听黑胶。

可没等梅雨季过去，外婆就永远留在了去年的夏天。

如今再站在这里，铺子门上的红漆己经斑驳，几处木纹因为常年受潮，胀得微微凸起，像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

门楣上挂着的“拾光唱片行”木牌，边角被雨水浸得发乌，“光”字的最后一笔，还缺了个小勾——那是她小时候调皮，拿美工刀划掉的，外婆当时没骂她，只是笑着用砂纸轻轻磨了磨，说“缺就缺着，以后你长大了补回来”。

可首到外婆走，她也没补上。

推开木门时，“吱呀”一声响，在寂静的雨巷里格外清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两只麻雀。

一股混杂着旧木头、灰尘和淡淡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味道韩笑太熟悉了，是外婆常年点的线香，混着黑胶唱片存放久了的独特气息，像一双手，轻轻把她拉回小时候的夏天。

小时候，她总爱趴在铺子的柜台后，看外婆戴着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擦拭黑胶唱片，唱片机里循环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旋律慢悠悠飘在铺子里，连阳光都好像被揉碎了，洒在外婆的白发上，也洒在外婆手里的唱片上，泛着温柔的光。

那时她不懂，为什么外婆放着好好的退休金不用，偏要守着这家没多少生意的老铺子，每天擦唱片、整理货架，忙到天黑。

首到外婆走后，她整理老人遗物，看到一本日记，才知道这铺子是外公当年送外婆的定情礼，每一张唱片，都藏着他们的过往。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韩笑把伞靠在门边，从背包里翻出抹布和手电筒——铺子太久没住人，电闸早就拉了，只能先靠手电筒照明。

她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铺子里的景象，心里又酸又涩。

铺子不算大，进深不过十米，左右两边各摆着三层货架，货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黑胶唱片，大多套着泛黄的纸套，纸套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手电筒的光扫过，灰尘便在光柱里飞舞。

柜台在铺子靠里的位置，是深棕色的实木柜台，上面摆着一台老式唱片机，唱片机的外壳有些掉漆，唱针上还缠着几根细小的棉絮，显然很久没被使用过了。

柜台后面，是一扇通往阁楼的木梯，木梯的台阶同样积了灰，最下面一级的木板，还缺了个角，那是她小时候爬梯子摔下来，磕坏的。

韩笑先走到柜台前，轻轻抚摸着唱片机的外壳，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还有凹凸不平的掉漆痕迹，仿佛还能摸到外婆当年的温度。

她拿起唱片机上的棉絮，小心翼翼地放进垃圾桶，又用干抹布擦了擦唱片机的表面，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擦完唱片机，她便开始整理货架。

货架太高，最上层的唱片她够不到，只能搬来一张小板凳，踩在上面慢慢拿。

每拿下一张唱片，她都会先轻轻吹掉纸套上的灰尘，再翻开纸套，看看唱片的品相——外婆教过她，看黑胶唱片好不好，要看表面有没有划痕，纹路是不是清晰。

大多唱片都保存得很好，只有少数几张，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当年常被播放的。

雨越下越大，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偶尔还会有几滴雨水，从屋顶的缝隙里漏下来，滴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韩笑没在意，依旧专注地整理着唱片，不知不觉，己经整理了大半货架。

当她伸手去拿左边货架最上层，一张被压在角落里的黑胶唱片时，指尖突然顿了顿。

那张唱片的纸套和其他唱片不一样，不是常见的白色或米黄色，而是深绿色的，纸套上没有任何文字，边缘有些发硬，显然比其他唱片存放的时间更久。

更特别的是，纸套的右上角，贴着一张小小的、泛着微光的银色标贴，标贴上刻着两个细小的字——“拾光”，字体是外婆常用的楷书，娟秀又有力。

韩笑心里有些疑惑，她小时候在铺子里待了那么久，从来没见过这张唱片。

她小心翼翼地把唱片从货架上拿下来，踩在小板凳上，凑着手电筒的光仔细看。

标贴的微光很淡，若隐若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附着了一层薄薄的星光。

她从板凳上下来，走到柜台前，轻轻翻开深绿色的纸套。

里面的黑胶唱片是深黑色的，表面光滑得能映出淡淡的人影，纹路清晰整齐，没有一丝划痕，仿佛刚被制作出来一样。

唱片的中心标签上，写着“1998年·晚风”，字体是手写的，墨色有些淡，却依旧能看清笔画间的温柔。

韩笑把唱片放在柜台上，指尖忍不住再次触碰那张银色的“拾光”标贴，指尖传来一丝淡淡的暖意，和其他唱片的冰凉截然不同。

她想起外婆日记里写的，说铺子里有几张“特别”的唱片，是外公当年特意为她留下的，只是外婆没说这些唱片特别在哪里，也没说它们放在哪里。

难道这张，就是外婆说的“特别”的唱片？

雨还在不停地下，巷子里没有行人，只有雨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猫叫。

韩笑看着柜台上的唱片机，又看了看那张《晚风》黑胶，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不如试试，看看这张唱片能不能播放。

她蹲下身，在柜台下面的抽屉里翻找电源插线板。

抽屉里积了灰，还有一些外婆当年用的棉线、小剪刀，以及几张泛黄的老照片。

韩笑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外婆和外公，外婆穿着碎花连衣裙，外公穿着白色衬衫，两人站在唱片机旁，手里拿着一张黑胶唱片，笑得格外灿烂。

照片的背面，写着“1978年，拾光初成”。

韩笑把照片轻轻放回抽屉，心里暖暖的，终于找到了插线板。

她把插线板拉出来，插在铺子门口的插座上——幸好门口的插座没坏，只是积了灰，擦干净后，插上电源，唱片机的指示灯亮了一下，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像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韩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晚风》黑胶放在唱片机的转盘上，又轻轻把唱针搭在唱片的边缘。

唱针落下的瞬间，发出“滋啦”一声轻微的电流声，紧接着，舒缓的旋律便流淌了出来。

不是现代的电子乐，也不是激昂的流行曲，而是带着淡淡萨克斯声的轻音乐，旋律慢悠悠的，像傍晚的风，轻轻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萨克斯声里，还夹杂着轻轻的钢琴声，两种乐器交织在一起，温柔得能让人的心静下来。

韩笑靠在柜台上，闭上眼睛，静静听着旋律。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外婆，外婆坐在唱片机旁的藤椅上，手里拿着针线，慢慢缝补着旧衣服，唱片机里播放着同样温柔的旋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祖孙俩身上，温暖又惬意。

可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突然袭来，韩笑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的旋律仿佛被无限放大，又突然变得遥远，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她想扶住柜台，却怎么也抓不到，身体轻轻晃了晃，便失去了意识。

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轻声说话，声音温柔，带着淡淡的笑意，还有雨声，依旧在耳边“噼啪”作响。

而那台老式唱片机，还在缓缓转动着，《晚风》的旋律，依旧在铺子里流淌，只是那旋律，好像比刚才，更清晰了一些，也更真实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