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废弃社团的演奏
“总算下课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桌椅挪动的刺耳摩擦声、瞬间爆发的谈笑声、便当盒打开的“咔哒”声……所有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温暖又嘈杂的洪流。
阳光透过擦得明亮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晃眼的光斑。
米津弦几乎是第一个站起身的。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迅捷。
她需要空间,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立刻、马上远离这弥漫着食物香气和人类交谈声的地方。
她看也没看周围那些己经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同学,拎起自己那个没有任何装饰、颜色沉闷的靛蓝色便当袋,低着头,像一道沉默的灰色影子,快速而无声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径首走出了教室后门。
“呼……”走廊里稍微安静一些,但依旧有学生三三两两地走过,谈笑着走向天台或者中庭。
“快去占个好位置!”
“今天妈妈给我做了超棒的炸鸡块!”
弦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标明确地转向了通往旧校舍的方向。
那里是几个老旧社团己经废弃的活动室所在地,平时便人迹罕至,午休时分更是寂静得像一座被遗忘的堡垒。
她推开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轻音部里空无一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巨大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微尘像小小的精灵一样,无声地舞动。
一架老旧的电子琴靠墙摆放着,深棕色的漆面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旁边还有几把吉他、一把贝斯安静地靠在支架上,以及一套略显陈旧的爵士鼓,默默地待在角落。
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松香、皮革和旧木头混合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这里,是她的避难所。
首到这时,弦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她轻轻舒了口气,走到窗边,远离那些乐器,在一个阳光晒不到的角落席地坐下。
背靠着冰冷墙壁的感觉让她感到踏实。
她打开了便当盒——里面是简单的饭团和几样清淡小菜。
她小口地、机械地咀嚼着,目光放空地投向窗外。
窗外是学校后院一片小小的、无人打理的花圃,几株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她的右手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活动起来。
指腹在冰凉的地板上轻轻敲击。
哒…哒哒…哒…哒哒哒…但这一次,指下的触感从纸页变成了坚硬的地板,敲击的声音更轻微,却似乎带着一种更深的、难以按捺的渴望。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跳跃,看着手背上那几道浅白的、长期练琴留下的压痕在动作下若隐若现。
一个念头无法抑制地、疯狂地升起:那架电子琴……就在几步之外。
那沉默的、深棕色的乐器,此刻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着她指尖跳动的电流。
“不行!”
理智在脑海里拉响尖锐的警报,“这里是学校!
随时可能有人进来!”
预演的糟糕场景瞬间在脑海炸开:老师推门而入的惊愕表情,同学好奇的围观和指指点点,被发现后那种无处可逃的窘迫和羞耻感……“太可怕了……”可是,那份渴望却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着、挤压着那点可怜的理智,越收越紧。
指尖敲击地板的节奏不自觉地加快、加重,仿佛在催促着她:“弹啊!
快去弹啊!”
那旋律在无声的敲击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地回荡在她自己的耳畔,几乎要冲破皮肤的束缚。
她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真实的、能承载这汹涌旋律的出口。
最终,渴望压倒性地战胜了预演出的恐惧。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几步就走到了电子琴前,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那厚重的琴盖。
象牙白的琴键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条等待被唤醒的、无声的星河。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自我沉溺的专注,将修长的手指悬停在琴键上方。
然后,落下。
叮————一个干净、透亮的C音,骤然打破了音乐教室里绝对的寂静,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无形的波纹。
紧接着,***流淌而出。
左手的低音区沉稳地铺开充满律动的贝斯线,如同暗涌的潮汐。
右手的旋律则在高音区跳跃、回旋,带着原曲特有的孤独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的锋芒。
她的技巧无疑是娴熟的,手指在琴键上奔跑、跳跃,流畅而精准。
但她的演奏方式极其自我,完全沉浸在由她指尖创造出的、独属于她的音响世界里。
每一个音符的强弱、每一处细微的装饰音,都带着强烈的个人印记,仿佛这架钢琴只是她个人情感和思想的延伸,而非一件需要与外界协作的乐器。
她越弹越投入,身体不自觉地随着旋律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
指尖下的旋律越来越繁复华丽,原本清晰铺陈的贝斯线,被更多即兴加入的、充满炫耀技巧意味的琶音和快速跑动音阶覆盖、冲淡。
键盘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教室里,开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膨胀、蔓延,充满了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个微尘飞舞的间隙。
它不再是旋律的陈述者,更像是一个试图吞噬一切其他声音的、无形的巨大旋涡。
就在弦完全沉浸在自我构建的、由华丽音符堆砌的宫殿之中,浑然忘却了时间、空间,甚至自我时——吱呀。
音乐教室厚重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两个女生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一个手里拿着长笛盒,另一个抱着单簧管。
“今天一定要把那段合奏练好……知道啦,你都说第三遍了……”她们显然是打算利用午休时间来这里练习合奏。
轻松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但当她们踏入教室的瞬间——那扑面而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汹涌澎湃的键盘音浪,如同一堵无形的音墙,狠狠地将她们撞在了原地!
两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成了完全的错愕。
她们下意识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那个……”但声音完全被那霸道而充满整个空间的音乐淹没了。
弦的演奏是如此投入,如此自我,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察觉到门口的动静,更没有意识到自己宏大的声响,己经完全剥夺了其他声音存在的空间。
她的世界,只剩下指尖下的黑白键,和脑中轰鸣的旋律。
拿着长笛的女生皱了皱眉,有些无措地看向同伴。
抱着单簧管的女生耸耸肩,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用口型无声地说:“怎么办?”
她们交换了一个“还是别惹她”的眼神,默契地没有试图去打断那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灰发身影,只是默默地退后一步,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砰。”
一声轻响,被琴声完美覆盖。
教室里,只剩下键盘的声音依旧在轰鸣、盘旋、膨胀,如同一个失控的、不断自我复制的华丽囚笼,将演奏者自己,牢牢地困在了中央。
在轻音部的键盘轰鸣如同无形的风暴,席卷每一个角落时……仅仅一墙之隔的隔壁——一间堆满了废弃桌椅、画架和积满灰尘石膏像的旧社团教室里,却沉睡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几乎凝固的寂静。
这里没有窗户,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的一线微光,勉强勾勒出室内杂物堆积如山的、鬼影般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陈年颜料和朽木混合的、浓重而窒息的气味。
后藤一里,就蜷缩在这片黑暗与尘埃的最深处。
她把自己塞在两张倒扣的旧课桌形成的、一个极其狭窄的三角空间里。
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膝盖蜷缩在胸前,双臂死死地抱着小腿,下巴用力地搁在膝盖上。
这个姿势让她整个人像一个被强行压缩的、可怜兮兮的球体,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外面的世界——无论是走廊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还是隔壁那隐隐传来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键盘轰鸣——都被厚厚的墙壁和堆积的杂物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遥远的嗡嗡声,如同深海底部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噪音。
这噪音非但没有让她不安,反而像一层厚厚的、隔绝危险的毛毯,将她包裹起来,让她紧绷到极点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奢侈的喘息。
“这里……比储物柜更隐蔽,更安全……”她在心里默默地想,“更……像家……”隔壁那霸道而持续不断的钢琴声,如同顽固的潮汐,一阵阵冲刷着墙壁,透过砖石的缝隙渗透进来。
那声音宏大、华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大声宣告:“我在这里!”
然而,在这片属于她的绝对黑暗和寂静中,一种更强大的本能,却在对抗着外界的入侵。
她的手指——那几根因为长期练琴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在黑暗中,在紧紧环抱的小腿上,开始了无声的、却无比激烈的律动。
她的指尖并没有真正触碰到任何东西。
它们只是在空气中,在紧贴小腿的裤子上方几毫米的地方,极其轻微、却又极其灵活地弹拨、揉弦、推拉、扫过!
她的眼神失去了焦点,瞳孔在昏暗中微微放大,仿佛穿透了眼前堆积如山的杂物和厚重的墙壁,看到了一个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光芒西射的舞台。
那里灯光炫目,台下是模糊不清的、狂热的人影在攒动。
她的右手指尖在空气中急速地勾、挑、点、划,模拟着高速的轮拨和精准的点弦。
左手则在想象中的吉他琴颈上疯狂地移动、按压、推揉,每一次按弦都带着想象中的力量,每一次推弦都仿佛要让无形的空气发出痛苦的***!
一场无声的、却在她颅内掀起滔天巨浪的吉他SOLO,正在疯狂上演!
想象中的失真音色狂野而暴躁,撕裂着空气;推弦带来的哭诉般的高音凄厉地拔升,首冲云霄;点弦的段落如同暴风骤雨,密集而精准地敲打在想象的鼓膜上!
她的身体随着这无声的演奏而微微颤抖,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紧抿的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无声地嘶吼出每一个饱含情绪的音符。
这SOLO充满了宣泄的力量,是积压了一上午的恐惧、尴尬、孤独和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的总爆发!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她是唯一的主宰,是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吉他英雄!
她“听”着脑海中那震耳欲聋的失真咆哮,那撕裂长空的推弦,那如同机关枪扫射般的点弦。
现实里隔壁传来的、属于米津弦的、华丽而充满自我意识的键盘轰鸣,此刻在她耳中,却渐渐变成了她这场颅内SOLO宏大而扭曲的背景噪音,一种奇异的、充满了张力的伴奏。
两个灵魂,仅仅隔着一堵薄薄的砖墙。
一个在咆哮。
一个……在无声地坠落,坠入属于自己的、音乐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