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销冠秦川
这个月又是咱饮料厂的销冠啊,不愧是咱省城名牌大学毕业的!
厉害!
销售科的秦川盯着墙上斑驳的月份牌,汗水顺着白衬衫领口滑进布料里。
窗外的蝉鸣混着车间流水线的轰鸣,震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小秦,这个月报表。
"销售科长王德发把一摞账本摔在掉漆的办公桌上,搪瓷茶缸里浮着几片发黑的茶叶,"你说你,堂堂大学生,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墙角的电风扇吱呀转着,吹起秦川手里的销售统计表。
表格上墨迹未干的数字明晃晃刺眼:秦川,月销售额3280元;第二名张建国,1275元。
"王科长,我这就去库房清点..."秦川刚要起身,忽然瞥见对方办公桌下露出的茅台酒盒红丝带。
那是上周副厂长外甥送来的,此刻正和他裤兜里揣了三天没敢送出去的两包大前门香烟形成讽刺对比。
"清点?
清点个屁!
"王德发突然拍桌,惊飞窗外槐树上的麻雀,"厂里要的是会办事的人!
你看看人家建国,昨天还帮我修自行车链子..."话音未落,办公室木门吱呀一声。
梳着油头的张建国抱着个纸箱进来,劣质发胶味瞬间盖过车间飘来的橘子汽水香精味。
"舅...科长,这是您要的搪瓷脸盆。
"张建国谄笑着把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脸盆放在桌上,转头冲秦川挑眉,"哟,咱们大学生又在搞台账呢?
要我说啊,这年头会打算盘顶个球用!
"秦川攥紧钢笔的手指节发白。
他能背出《销售管理实务》第三章所有内容,却背不出王德发小舅子开的烟酒店地址。
窗台上积灰的奖状框里,他连续十二个月的销售冠军照片正在褪色。
傍晚六点十分,秦川蹬着永久牌自行车冲出厂门。
车把上挂着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咣当作响,里头装着这个月被克扣的差旅费单据——二十七块八毛,够给妹妹买双回力鞋。
"让让!
让让!
"几个穿喇叭裤的小年轻骑着铃木王摩托车呼啸而过,后座绑着的彩电包装箱上印着日文。
领头的"倒爷"陈三胖冲他吹口哨:"书呆子!
要不要索尼彩电?
拿粮票换!
"秦川猛捏车闸。
永久车把上的钢印号"1990-037"在夕阳下反光,这是他用三个月工资买的,车梁上还留着运输时磕掉的漆。
而陈三胖脚上的老人头皮鞋,能抵他半年工资。
路过供销社时,他摸出皱巴巴的粮本。
玻璃柜台后,李会计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秦家小子,你妈这个月又赊了五斤棒子面。
"红蓝复写纸在三联单上印出模糊字迹,"赊账合计二十一块三毛。
""哥!
"妹妹秦雪的声音从村口小卖部的公用电话里传来,夹杂着电流杂音,"娘把攒的鸡蛋卖了,给你换了张工业券!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母亲的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扯着人心,"娃啊,领导今天又为难你没?
"秦川望着电话机上缠着的胶布,那是上次雷雨天被劈坏时修的。
他喉头发紧:"好着呢,王科长说要给我涨工资。
"裤兜里没送出去的大前门香烟被捏得咯吱响,"小雪,哥下月肯定给你买那件红毛衣。
"暮色渐沉,秦川摸黑推开自家院门。
父亲秦大勇正在院里劈柴,老棉袄肘部补丁擦过泡桐树皮沙沙作响。
堂屋八仙桌上摆着碗大酱汤,漂着零星的豆腐渣。
"川啊。
"父亲往他碗里夹了块咸萝卜,"今儿村长说,西头老刘家二小子在深圳倒腾电子表..."话没说完,母亲王桂兰的缝纫机突然卡线,哒哒声戛然而止。
秦川扒拉着糙米饭,听见里屋传来妹妹的啜泣。
掉漆的五斗柜上,秦雪的高中课本还摞得整整齐齐,最上面那本《立体几何》里夹着夜校招生简章——学费三十元,相当于他半个月工资。
深夜,秦川躺在火炕上数椽子。
月光透过塑料布封的窗户,在墙上映出斑驳影子。
隔壁传来父亲沉重的叹息,混着母亲压抑的咳嗽。
他突然想起白天在厂门口看到的场景:张建国往王德发的上海牌轿车后备箱塞了条红塔山,那条烟的价格,能买下供销社柜台里所有的英雄钢笔。
炕席下的《销售台账管理》硌得他肋骨生疼。
封面上他写的"渠道优化方案"几个钢笔字己经模糊,那是他花三个通宵写的,上周交上去时王德发正用方案纸卷烟抽。
窗外传来野狗的呜咽,秦川摸出枕头下的存折。
蓝皮小本上印着"中国农业银行",存款余额栏的"83.50"在黑暗里泛着微光。
村东头陈三胖新盖的砖瓦房,据说花了三千。
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时,秦川己经蹬车在城乡公路上。
永久车的链条咔咔作响,后座绑着的样品箱里,橘子汽水瓶叮当碰撞。
路过省道旁的稻田,他看见早起的老农弯腰插秧,裤腿上的补丁像块地图。
"秦哥!
"新来的业务员小赵骑着二八杠追上来,车筐里塞满宣传单,"听说厂里要搞优化组合,咱们销售科要裁人..."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鞭炮声,镇上新开的歌舞厅正在挂霓虹灯牌。
秦川抹了把脸上的露水,喉头泛着铁锈味。
他想起上周去百货大楼送货时,看见化妆品柜台里标价288元的珍珠霜——那是母亲五年缝纫工钱。
傍晚收工时,秦川在厂区公告栏前驻足。
泛黄的红纸上,"岗位竞聘通知"六个毛笔字正在褪色,落款日期是三个月前。
王德发端着茶缸晃过来,杯壁上"先进工作者"的金字掉了一半。
"小秦啊,不是我说你。
"茶垢味混着烟臭喷在他脸上,"这年头要进步,光会卖货顶屁用?
"油腻的指尖敲了敲公告栏玻璃,"我外甥媳妇的表弟在工商局..."秦川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白衬衫领口己经磨得起毛。
身后传来张建国放肆的大笑,他正用秦川设计的客户档案折纸飞机。
暮色中,秦川推着车走过护城河。
河水泛着油污,倒映出对岸新开的卡拉OK招牌。
桥洞下蜷缩的乞丐突然哼起《冬天里的一把火》,破收音机里传来股市暴涨的新闻。
"小伙子。
"苍老的声音从柳树下传来,摆摊的老奶奶面前铺着八卦图,"你印堂发黑,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秦川握紧车把,永久车的铃铛在暮色中发出清响。
老奶奶布满皱纹的手递来颗褐色药丸,指甲缝里沾着香灰:"雷雨夜含此丹,可破死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