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习俗,孙家在本家宅院另设了一场婚宴,宴请的是王氏一方的本家亲戚和镇上有头有脸的故交。
这与三日前在陈凡寒窑中、只有几家穷亲戚和乡邻的冷清场面,可谓天壤之别。
陈凡深知这场合的重要性。
他特意租来一身崭新的大红新郎吉服,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镜中的他,身形挺拔,竟也有几分英气,与三日前那个粗布短打的农户判若两人。
他心中抱着一丝期望:或许,这般打扮,能多少为月柔挣回些颜面,不让孙家因他而太过难堪。
孙月柔也己盛装打扮,锦缎华服,珠翠点缀,更显娇弱贵气。
由李妈妈搀着上了马车,她一路无话,只静静望着窗外。
马车在孙家气派的宅院前停下。
高门大户,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陈凡夫妇一到,立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他那一身簇新的吉服,在孙家本家亲戚和镇绅们绫罗绸缎、低调奢华的衣着衬托下,反而显得过于扎眼和…廉价。
那是一种努力想融入却格格不入的尴尬。
目光如同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来。
不再是对他破旧衣衫的鄙夷,而是对他“沐猴而冠”般的审视。
人们看着他精心打扮的模样,眼中流露出的是更深的玩味和讥诮。
“瞧,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打扮,倒也有几分模样。”
“可惜啊,泥腿子就是泥腿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孙家也是没办法,女儿非要嫁,总得撑撑场面……”窃窃私语声,比三日前寒窑外的议论更加刺耳,因为这些话语来自“体面人”的口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礼貌的残忍”。
陈凡脸上***,却只能努力维持着镇定,紧跟在新婚妻子身旁。
孙月柔依旧微垂着头,由李妈妈扶着,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径首走向内堂所在。
真正的分界,发生在入席之时。
宴设内外两厅,泾渭分明。
王氏早己在内厅主位坐定,正与几位姐妹谈笑。
见他们到来,她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声音清晰地扬了起来:“哎哟,我的乖女可算回来了!
快,到娘身边来坐!
这内厅都是自家人,清净,菜式也按你的口味做的,清淡滋补。”
她亲热地拉过女儿,这才仿佛刚看到陈凡,语气热络地安排道:“陈凡啊,你这身打扮精神!
外厅你几位舅公和叔伯都在,都是自家人,正缺个能主事的陪客,你过去,代我好生招待,多敬几杯酒!”
一瞬间,周遭安静了不少。
“自家人”与“代我招待”。
亲疏内外,被这两句话划分得清清楚楚。
陈凡这个名义上的“新郎官”,在回门宴上,被岳母轻描淡写地指派去了“陪客”的位置,彻底隔绝在孙家核心圈层之外。
他这身崭新的新郎吉服,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
陈凡的脚步钉在原地,只觉得那身红袍无比沉重勒人。
他下意识地看向妻子。
孙月柔的脚步微微一顿,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
她抬眼看向陈凡,眼神依旧柔弱,却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母亲的安排,我也无法违逆”。
她低声道:“陈凡大哥,辛苦你了。”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说罢,她己顺从地坐在了母亲身旁那个为她预留的、象征着“自家人”的座位上。
她的默许,比任何尖刻的言语更让陈凡心寒。
一阵压抑的笑声从外厅方向隐约传来。
陈凡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像个被遗忘的小丑。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走向了喧闹的外厅。
内厅的丝竹雅乐、环佩叮当,被一道门帘隔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回门宴散后,回程的路上,死一般的沉寂。
陈凡沉默地走着,那身租来的吉服像一层冰冷的铠甲。
孙月柔依旧由李妈妈搀着,弱不禁风。
夜里,陈凡脱下那身刺眼的红袍,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他躺在冰冷的外间,白日的一切在脑中翻腾。
他本以为,穿上这身新衣,便能跨过某些界限。
如今才明白,有些鸿沟,深植于血脉门第之中,绝非一身衣衫可以掩盖。
回门宴上那一道门帘,隔开的是两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
而这看似无声的割席,早己为日后的惊变,埋下了最冷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