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地遗珠今年的雪，来得又早又猛。才刚入冬，
整个落霞山谷就被罩在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白絮之下。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白，
连往日最聒噪的寒鸦都缩在窝里，不敢露头。阿凝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每一步都陷到膝盖，
在齐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背上的柴火像一座冰冷的小山，压得她纤细的脊背微微弯曲，
每喘一口气，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瞬间又被风吹散。
她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早已被雪水浸湿，冷得像铁片贴在身上。这片山谷，
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也是她看不见边际的牢笼。五年前，一场山洪带走了进山采药的父母，
留下这间建在山腰背风处的简陋木屋，和一小片贫瘠的山地。十五岁的阿凝，
就像石缝里倔强的野草，靠着挖野菜、捡柴火、勉强耕种那点薄田，
独自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挣扎求生。日子清苦，寂寞像山谷里的雾，浓得化不开。
木屋的轮廓终于在漫天的风雪中隐约可见，像茫茫大海中唯一的孤舟。阿凝松了口气，
加快了脚步，只要回到那里，升起火，就能驱散这刺骨的寒冷。就在这时，
雪地里一团突兀的暗色攫住了她的视线。不是被雪覆盖的岩石，也不是倒伏的枯树。
那轮廓……像是一个人形。心猛地一缩。这鬼天气，除了她，
还会有谁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深处？她迟疑着，警惕地走近。随着距离缩短，
那团暗色逐渐清晰——果然是一个人！一个几乎被雪花完全覆盖的男人，面朝下趴在雪地中，
一动不动。他穿着一身料子极好、却已被树枝岩石划破多处、沾满泥泞冰屑的衣袍，
样式古朴奇特，绝非附近山民或猎户的打扮。长长的黑发散乱地铺在雪地上，像泼洒的浓墨，
衬得周围的雪越发刺眼。阿凝的心跳得像擂鼓。救，还是不救？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多一张嘴，就意味着本就不多的存粮消耗得更快。冬天才刚刚开始，
她储存的那点土豆、腌菜和粗粮，能不能撑到自己明年开春都难说。何况，他来历不明，
是好人还是歹人？万一……可是，看着他那张即使一半埋在雪里也难掩俊逸侧脸，
看着雪花无情地落在他纤长睫毛上，凝结成霜，阿凝终究狠不下心肠。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如果父母在天有灵，也绝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她叹了口气，认命般地蹲下身，
费力地将男人从雪地里翻过来。他的脸冻得青白，嘴唇发紫，
但鼻息间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喂！醒醒！你能听见吗？”阿凝拍打着他的脸颊，
触手一片冰寒。男人毫无反应。不能再耽搁了。阿凝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
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几乎是连拖带拽，一步一步，朝着木屋的方向挪去。
男人的身体很沉，积雪又深，短短一段路，阿凝累得满头大汗，
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冻成冰碴。等她终于把男人拖进木屋，自己也被门槛绊倒，
两人一起摔倒在冰冷的地上。她顾不上喘口气，连忙爬起来，插上门闩，将寒风挡在门外。
然后，她开始手忙脚乱地生火。颤抖的手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点燃干草，
橘红色的火苗终于蹿起，贪婪地舔舐着柴禾，发出噼啪的声响，屋里有了一丝暖意。
阿凝将男人拖到铺着干草和旧毛毯的床板上，解下他湿透的外袍，
用雪使劲搓揉他冻僵的四肢，直到皮肤泛起淡淡的红色。她又翻出家里最后一块老姜，
拍碎了扔进瓦罐，加上雪水，放在火上熬煮。屋里弥漫开姜汤辛辣的气息。
阿凝小心翼翼地扶起男人的头，一点点将温热的姜汤喂进去。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但她没有放弃，一遍遍地尝试。夜幕降临，屋外风雪呼啸。阿凝守在床板边，添着柴火，
不时探探男人的鼻息。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他长得真好看，
是她在这山谷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的好看。只是那双眼睛紧闭着，不知道睁开后，
会是怎样的光景。第二章 名为忘川男人昏迷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阿凝几乎没合眼。
她把自己本就不多的食物分出一些，捣成糊状，混着温水，一点点喂给他。夜里，
她怕火熄灭，不敢深睡，时不时就要起来添柴。偶尔，她会听到他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像是挣扎在某个痛苦的梦境里。直到第三天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小窗，给冰冷的屋子带来一丝朦胧的光亮。
阿凝正靠着壁炉打盹，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呻吟。她猛地惊醒，
看到床板上的男人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眸子，
颜色比山巅最深的夜空还要邃黑。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茫然、脆弱和初醒的懵懂，
像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幼兽，纯净得让人心头发紧。“你……是谁？”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几乎难以辨认，“我……这是在哪里？”阿凝的心落了地，能醒过来就好。她倒了一碗温水，
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下。“我叫阿凝。凝固的凝。”她放柔了声音，
“这是落霞山谷，我的家。三天前，我在山谷那边的雪地里发现了你，你昏过去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从哪里来？”男人蹙紧了形状好看的眉头，努力地思索着，
脸上渐渐浮现出痛苦和困惑的神色。他抬手似乎想按住抽痛的额角，却发现手臂虚软无力。
最终，他徒劳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疲惫：“不记得了……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是谁？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一片空白……”他失忆了。这个认知让阿凝愣了一下，
随即涌上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复杂情绪。她失去了父母，孤独一人。而他，
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同样孑然一身。在这茫茫天地间，他们仿佛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木屋里多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总得有个称呼。阿凝看着他那双深邃却空茫的眼睛，想了想，
说：“山谷外面有条河，老人们说，叫忘川河。过了河，就能忘记前尘往事。
既然你想不起来了，不如……就先叫你‘忘川’吧？”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低声重复了一遍：“忘川……” 语气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
仿佛那真的就是他本来的名字。于是，阿凝的木屋里，多了一个叫忘川的男人。
第三章 冬日依偎忘川虽然忘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但他的身体却似乎保留着某些深刻的本能。他会利落地劈柴，
那柄对阿凝来说过于沉重的斧头，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几下就能将粗大的木桩劈成整齐的柴爿，切口平滑。他会生起又旺又持久的火，
不像阿凝生的火，总是烟大雨小，容易熄灭。当夜晚暴风雪变得更加猖獗，
狂风卷着雪粒砸在门窗上，发出骇人的声响，木屋仿佛都在颤抖时，
阿凝常常被冻得手脚冰凉，蜷缩在火塘边瑟瑟发抖。忘川会默默地将火生得更旺，
然后坐到她身边，拿起她冻得像冰坨一样的双脚，不由分说地揣进自己怀里，
用体温一点点捂热。他的怀抱宽阔而坚实，带着一种清冽的、像雪后松林一样干净的气息。
阿凝起初僵硬着身体，脸颊发烫，但渐渐的，那温暖的包裹驱散了寒意，
也让她这个早已习惯了独自忍受寒冷的人，
心里第一次生出了陌生的、想要依赖和贪恋的念头。整个冬天，
他们就像两只被命运扔到一起、被迫挤在一起取暖的兽。食物越来越少，
阿凝小心地计算着每天的口粮。他们分食最后一个土豆，
分享唯一一张硬邦邦、能硌疼牙的杂粮饼。忘川似乎对食物的粗劣毫无怨言，
总是安静地吃完属于他的那一份。夜晚是最难熬的，寒冷无孔不入。
他们只有一条勉强能盖住两人的、棉花早已板结的旧被褥。最初，他们是背靠着背睡，
尽量保持着距离。但寒冷逼人，有一次阿凝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滚向了热源，
靠进了忘川的怀里。第二天醒来，她羞得满脸通红，慌忙道歉。
忘川却只是淡淡地说：“无妨，暖和些就好。”自此以后，有时在特别寒冷的夜晚，
他会允许她蜷缩在他身侧。阿凝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会觉得外面呼啸的风雪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怕。这是五年来，她第一次在冬天感到些许安宁，
甚至……一丝隐秘的欢喜。他偶尔会看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世界出神。阿凝问他看什么，
他会指着夜空说：“看星星。”他会教她辨认那些闪烁的光点：“那是北辰，又叫紫微星，
几乎亘古不变，是迷途者最终的方向。”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但阿凝总能听出那语气里，
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遥远的悲伤和沉重。作为交换，
阿凝则会指着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的山谷，用轻快的语气对他说：“等春天来了，雪化了，
这里可就漂亮了！你看那边，会开出紫色的铃兰，像一个个小铃铛。那边，是黄色的蒲公英，
风一吹，就像下雪一样。还有好多好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可好看了！
”她努力地描绘着春天的景象，试图驱散他眼底那抹似乎与这冰雪一样寒冷的忧郁。她以为，
这个冬天会这样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苦涩的温暖，慢慢过去。等到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或许他能想起什么，或许想不起，但他们总能在这山谷里，找到一条共同生存下去的路。
第四章 冰裂惊魂日子在寂静与相依中流淌。山谷里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将木屋包裹得更加严实。第一声真正的冰裂声，来自山谷深处那个早已封冻的月亮湖。
那是一个午后，天气罕见地有了一丝暖意，虽然太阳依旧苍白无力。那声音清脆又沉闷，
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敲碎，带着回响，清晰地传到了山腰的木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