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被用脏了的抹布随意擦过。陈远缩在电脑椅里，感觉脊椎快要被钉在坚硬的塑料靠背上了。耳机里，部门主管的声音尖锐得刺耳，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咚咚地敲打着他早已紧绷的神经。
“效率！我要的是效率！你看看你这部分，拖了多久？整个项目的进度都被你一个人拖慢了！别人都能按时完成，为什么就你不行？陈远，你自己说说，你到底能不能干？不能干趁早……”
后面的话变得模糊，只剩下一种持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陈远下意识地弓起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键盘边缘，那里已经有些掉漆，摸起来粗糙扎手。他能感觉到办公室里其他同事若有若无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后背上。喉咙里干得发紧，他想辩解两句，说需求变更太频繁，说配合的部门反馈延迟，但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不成句的音节：“我……知道了，我会尽快……”
“不是尽快！是下班前！必须给我！” 主管猛地打断了这点微弱的回应，随后，“啪”一声，通讯断了，只留下一串忙音，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办公室里那种刻意营造的安静回来了，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陈远慢慢地摘下滑腻的耳机，指尖冰凉。他盯着屏幕上那份被批得一无是处的文档，红色的批注刺眼得让他想闭上眼。
熬到下班，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晚高峰的地铁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各种汗味、香水味、食物混杂的气味闷在燥热的空气里，令人作呕。他被人群推搡着，后背紧贴着冰凉的车厢壁，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城市霓虹。
回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老旧小区的出租屋，钥匙在锁孔里费力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咔哒”一声打开。一股混合着隔夜泡面汤和些许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甩掉硌脚的廉价皮鞋，甚至没力气开灯，就摸着黑，把自己摔进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沙发里。
黑暗像有重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家里发来的信息，问他这个月工资发了没，说弟弟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一点，问他在这边发展得怎么样，什么时候能涨薪水。那一点微弱的光，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散落在茶几上那几个空瘪的啤酒罐。他猛地抬手，想把手机扫到地上，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手臂，任由那点光暗下去。
胃里空得发慌，伴随着一阵阵抽搐的钝痛。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狭窄的厨房，烧上水，准备再对付一包泡面。水壶发出单调的呜呜声，他看着那缕逐渐升腾的白气，眼神放空。脑子里还在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被斥责的画面，主管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同事们躲闪的眼神……烦躁、屈辱、还有深深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
水烧开了，蒸汽顶得壶盖噗噗作响。他恍恍惚惚地伸手去拿，指尖刚碰到滚烫的壶身，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手指瞬间红了一小片，火辣辣地疼。
就这一下，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直强撑着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瓷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他抱住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没有声音，只是无声地崩溃，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伤痕累累，连哀嚎都发不出的野兽。
就在这极致的绝望与黑暗中，他的意识猛地向下坠落。
……
再睁开眼时，他已置身于另一片天地。
一股陈旧、带着灰尘和木头腐朽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他坐在一张宽大、冰凉的椅子上，触感坚硬，上面似乎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硌着他的背。视野最初是模糊的，只能看到昏暗的光线，和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的尘埃。
他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身上那件褪色严重、甚至有些地方丝线都已断裂的明黄色衣袍，上面绣着的龙纹黯淡无光。他正坐在一座巍峨宫殿的正中央，身下是一张巨大的、铺着破旧黄缎的龙椅。抬头望去，殿宇的穹顶很高，结着稀疏拉拉的蛛网，几根巨大的漆柱也失去了往日的鲜艳，露出了底下斑驳的木纹。光线从雕花的窗棂透进来，却被厚重的灰尘削弱，显得有气无力。
这里，是他的养心殿。而他，是这神都王朝名义上的主宰，元宸帝。
殿下，并非空无一人。一个穿着深色官服、体态臃肿、动作慢得令人心焦的官员，正以一种近乎定格的速度，拱着手，向上禀报。他的声音也拖得很长，每个字之间的间隔，足够让人打個盹。
“陛……下……容……臣……禀……奏……” 那是拖延尚书，“关……于……那……‘项……目’……之……事……户……部……言……国……库……空……虚……心……能……告……急……工……部……亦……报……民……夫……疲……惫……身……体……倦……怠……实……在……是……力……有……未……逮……啊……”
每听他多说一个字，元宸帝就感觉自己的精力仿佛被抽走一分。他试图集中精神，想呵斥这个效率低下的臣子，想命令他立刻去办。但一股巨大的疲惫感从灵魂深处涌来，让他张开了嘴，却发不出清晰有力的声音。他只看到自己周身，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的声音更加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那不是朝臣的议论，而是无数哀嚎、哭泣、咒骂交织成的混乱乐章——那是他负面情绪所化的“流民”。透过敞开的殿门，他能看到外面龟裂千里、寸草不生的土地，以及那些在土地上漫无目的徘徊、形容枯槁的身影。
一个穿着暗紫色宦官服、始终佝偻着背，不敢抬头看他的老太监——自卑公公，正端着一个托盘，以一种近乎滑行的谦卑步伐，悄无声息地走到龙椅旁。托盘上，放着一份笔墨早已备好的奏折。
“陛……下，” 自卑公公的声音尖细微弱，带着一股霉味，“张……大……人……那边……催……得……紧……您……看……是……否……先……缓……一缓……认……个……错……息……事……宁……人……算……了……”
那奏折上，写着的是“自愿放弃项目，申请调离岗位”。
现实中的退缩念头，在这里化为了最直接的劝降。
元宸帝看着那份奏折，又看向殿下动作缓慢如蜗牛的拖延尚书，再听着殿外无尽的哀嚎。一股混合着现实与内心双重绝望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现实里，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内心王朝中，他被困在这破败的金銮殿。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即将把他彻底吞噬的那一刻，现实出租屋里，手指被烫伤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浑噩的意识。
不！
几乎是本能，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愤怒，轰然爆发！
现实中，蜷缩在地的陈远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内心世界里，坐在破旧龙椅上的元宸帝，在同一时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
“砰！”
一声闷响在空旷破败的大殿中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站起身，尽管身形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晃，但那原本微弱的、即将消散的金色光晕，竟随着他这一怒，陡然凝实了一丝！他不再看那令人厌烦的拖延尚书，也不再看那卑微劝降的自卑公公，而是仰起头，对着这死气沉沉的殿宇穹顶，对着殿外那一片荒芜的江山，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
“朕——！”
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绝不退位——！”
吼声如同惊雷，滚过殿宇，传向远方。殿门外，那无尽龟裂的土地边缘，一道微弱的、却顽强无比的金色光芒，骤然闪过，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涟漪。
仿佛有什么沉睡的东西，被这一声充满不甘的帝王之怒，唤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