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望着城楼上鎏金的匾额,"万国来朝"四个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三个月前,兄长林霄就是在这匾额下与他作别。
"待我高中进士,定要在平康坊给你置办宅院。
"兄长说话时,腰间的双鱼玉佩随动作轻晃,那是林家祖传的信物。
此刻那枚玉佩正在林羽掌心发烫。
他蹲在暗巷的血泊中,看着面前青紫的面孔——正是三日前在城门口嘲弄他"江南来的田舍郎"的锦袍公子。
死者胸前插着半截折断的狼毫,墨汁混着鲜血在雪地上写就"天官"二字。
戌时的梆子惊醒了林羽。
他正要起身,忽然瞥见死者袖中露出一角青绫。
扯出竟是半幅《洛河星图》,图中二十八宿的角木蛟位置赫然染着朱砂。
"郎君好兴致。
"带笑的女声自墙头传来。
绯色襦裙掠过残雪,李婉儿握着鎏金手炉,眼底却结着冰,"三更天在死人堆里赏画?"林羽将星图攥入袖中。
他记得这女子,昨日在大慈恩寺见过她与鸿胪寺少卿密谈。
远处传来金吾卫的脚步声,李婉儿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不想被扔进京兆尹大牢,就跟我走。
"他们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上飞奔时,林羽摸到腰间多了一枚玉牌。
羊脂白玉雕着飞鱼纹,背面刻着"金鳞"二字。
李婉儿的耳坠在月光下晃成血色光点:"明日午时,大雁塔地宫。
记得带上那半幅星图。
"子时的更鼓声中,林羽推开客栈房门。
油灯将灭未灭,苏敬之正在把玩另一枚双鱼玉佩。
老人用银匙拨弄灯花,爆开的火星映亮他袖口暗纹——竟是与死者袖中相同的天官星象。
"令兄的玉佩,怎会在死人身上?"苏敬之的声音像蛇信舔过耳畔。
灯影摇晃的刹那,林羽看见窗外掠过数道黑影,檐角铁马发出细碎的呜咽。
林羽的指尖在窗棂上收紧,青砖缝隙渗出丝丝寒意。
苏敬之的银匙突然指向油灯,爆开的灯花在墙面投出狰狞兽影。
窗外传来瓦片碎裂声,五道钩锁同时破窗而入!"闭气!"苏敬之甩袖扫灭油灯,紫色烟雾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林羽被拽着跌入床底暗道时,听见头顶传来肉体坠地的闷响。
暗道石壁上嵌着夜明珠,照见苏敬之袖口星象暗纹流转如活物。
"那幅星图,"老人的声音在地道回响,"角木蛟方位对应修政坊水渠,今夜子时水位会降三尺。
"林羽摸到怀中的金鳞玉牌正在发烫,忽然想起兄长离家前夜,曾用朱砂在《水经注》上圈出修政坊古井。
暗道尽头传来潺潺水声,苏敬之推开石门的手突然顿住:"令兄破解星图那日,可曾说过特别的话?"潮湿的冷风卷着腐叶扑面而来。
林羽瞳孔骤缩——幽绿磷火映照的地下河道里,漂浮着七具身披进士袍的尸骸。
他们的官帽被铁钉固定在颅骨上,腰间玉带扣拼成残缺的北斗七星。
"他说...二十八宿转,玄武门开。
"林羽喉头发紧。
腐尸手腕处熟悉的刺青让他如坠冰窟,那是兄长亲手为林家死士烙下的朱雀纹!苏敬之的银匙突然刺向林羽后颈。
电光石火间,鎏金手炉破空而来,李婉儿的绯色披帛缠住银匙:"苏掌事好手段,连金鳞卫要的人都敢动?"李婉儿的手炉在青砖上磕出轻响,京兆尹的梆子声从地表隐隐传来。
林羽凝视着暗河浮尸,突然抓住其中一具尸体的袖口——靛青染就的云纹里,藏着只有江南林氏才懂的暗记。
"这是家父调任睦州刺史前监造的官绸。
"林羽将尸袖浸入河水,褪色的绸缎显出***痕迹,"三年前这批贡绸本该送往东都,却在漕运途中遭劫。
"苏敬之的银匙顿在尸骸喉间,挑出一片金箔残角:"鸿胪寺上月奏报,吐蕃使者团在陇右丢失的礼单里,正有此物。
"残箔上的骆驼纹与林羽在胡商处见过的吐蕃商符如出一辙。
暗河突然传来橹桨破水声。
十余盏灯笼映出京兆尹的快船,为首的捕头举起弩机:"奉旨捉拿吐蕃细作!""好一招栽赃嫁祸。
"李婉儿冷笑,突然扯开浮尸衣襟。
尸身左胸赫然刺着靛青狼头——正是三年前被剿灭的幽州漕帮标记。
当年朝廷为整顿漕运,林羽长兄林霄曾参与清剿行动。
弩箭离弦的刹那,林羽拽着李婉儿跃入暗河支流。
冰水灌入肺叶时,他看见苏敬之立在船头,正用银匙挑开某具浮尸的眼皮——那具尸体腰间佩着的,竟是兄长林霄的鎏金鱼符!汴河腐臭味混着硝石焦味在残碑下弥散,林羽用火折子灼烤青石,石面渗出蛛网状霜纹。
"《千金方》载,淮南硝矿伴生砒霜,这尸首喉中残毒..."他话音未落,李婉儿突然用金簪划开浮尸肚腹。
"永徽四年疏浚通济渠,工部在此埋下验水石。
"她扯出半幅浸油的《永济渠疏浚图》,就着月光按在碑面波纹处。
图纸遇水显形,黄绫边角的四爪蟒纹印刺痛了林羽眼睛——那是太子詹事府独有的钤记。
远处漕船传来银匙敲击声,苏敬之的玄色斗篷掠过船帆,二十年前工部侍郎的气度犹存。
他脚下跪着的漕工颤抖如筛,手中捧着的鎏金鱼符在月光下泛着诡异青斑——本该随林霄沉尸洛水的物件,此刻符面"漕渠通利"四字竟渗着新鲜血珠。
"令兄三年前奉的密旨..."李婉儿突然擒住林羽手腕,在他掌心画了个"節"字,"不是剿匪,是查永济渠改道吞没的三十万石江淮盐。
"林羽后背沁出冷汗。
开元八年秋,汴州暴雨致漕渠改道,朝廷邸报确载损失盐粮三十万石。
但眼前图纸标注的新河道,分明绕开了所有险滩,直通范阳节度使辖下的河仓。
"嗖——"弩箭穿透漕工咽喉的瞬间,林羽看清那人腕间刺青:靛青狼头缺了左耳,正是三年前被兄长斩杀的漕帮二当家独有标记。
更骇人的是尸首怀中跌出的铜钥匙——形制与户部甲字库的河渠闸钥分毫不差,却多出一道本不该存在的凹槽。
"好个一石三鸟。
"李婉儿踢开漕工尸体,露出后背新刺的吐蕃经文,"栽赃东宫,勾连边将,还能让鸿胪寺背上通敌罪名。
"苏敬之的银匙突然抵住林羽后颈:"林判官可知,令兄当年在幽州找到的不仅是漕帮账册..."他掀开斗篷,内衬赫然缝着半幅靛青狼旗,旗面***正是林霄笔迹:"范阳有变,速奏东宫!"林羽的指尖抚过陌刀刀脊,汴河夜风穿过地窖砖缝,带着咸腥的漕运铁锈味。
他忽然屈指轻弹刀身,金铁交鸣声中混着一丝诡异的空响。
"这不是平卢军的制式。
"李婉儿扯下披帛缠绕手掌,握住刀柄猛地一旋。
鎏金吞口应声脱落,露出内里暗刻的"将作监乙酉"字样。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惊——乙酉年正是开元十三年,而将作监去年才奉旨为河西军改制陌刀。
地窖深处传来鼠群奔窜声,林羽举起火折贴近砖墙。
潮湿的青砖上布满爪痕,间或有几道深及寸许的斩痕。
"是陌刀劈砍的痕迹。
"他蹲身丈量间距,"但开元陌刀长七尺,这些斩痕间距只有五尺三寸。
"李婉儿突然踢翻盐垛,江淮官盐簌簌滑落,露出底下靛青染就的麻袋。
她以金簪挑开缝线,混着青稞的河套红黍倾泻而出,其间夹杂着几片青铜残片。
林羽拾起一片细观,瞳孔骤缩:"这是太府寺合!开元六年新制的量器该用黄铜浇筑,怎会有前隋的青铜旧制?"话音未落,破空声至。
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封住退路,李婉儿旋身挥动披帛,淬毒的箭簇擦着丝绸嵌入盐垛。
林羽抓起地窖红土按在披帛焦痕处,《四时纂要》记载的汴州赤壤遇毒泛出诡异的靛蓝色。
"好个博闻强记的林判官。
"苏敬之的玄色斗篷自阴影中浮现,银匙敲击着陌刀阵列,"可曾读过《夏侯阳算经》?"他突然挥匙斩断近前陌刀,断口处青灰色的铁胎暴露在月光下:"天竺镔铁混着淮南劣矿,这配方倒是像极了武德年间将作监的败笔。
"李婉儿突然掷出金簪,簪头犀角在刀身刮出璀璨火星:"开元十七年朝廷明令禁用天竺铁,这些陌刀..."她话音戛然而止,簪头挑起的铁屑竟带着范阳特有的煤烟味。
林羽猛然想起兄长书信中的只言片语。
去岁腊月,林霄巡视永济渠时,曾见范阳军械坊浓烟蔽日,奏本提及"北地精铁,胜江淮远矣"。
此刻那些奏章残页在记忆中翻涌,与眼前陌刀铁胎渐渐重合。
"小心!"盐垛后方突然转出五名重甲武士,手中陌刀却是前隋制式的凤嘴刀。
李婉儿扯动披帛缠住梁柱,借力跃过刀阵,襦裙下摆却被削去半幅。
林羽趁机抓起盐袋抛洒,红黍迷眼间,他瞥见武士护心镜上的纹章——竟是武德年间废太子李建成的天策府旧徽!"叮——"苏敬之的银匙击飞劈向林羽的陌刀,老迈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敏捷。
他反手扯开武士胸甲,露出内衬的粗麻丧服:"武德九年六月初四,这些鬼兵穿着同样的装束死在玄武门。
"地窖突然剧烈震动,盐垛轰然坍塌。
林羽在烟尘中抓住半幅麻布,上面***依稀可辨:"武德九年五月,河北道精铁二十万斤送抵天策府。
"而落款处赫然盖着前隋骁果军的虎纹印!三柱狼烟刺破拂晓,林羽趴在汴河堤岸的枯草丛中,喉间还残留着地窖的硝石味。
十里外的烽燧台上,守卒正在更换赤红的风幡——这是朔方军特有的粮草告急信号,但按《唐六典》规制,此刻飘扬的应是范阳军的玄色牦牛旗。
"安思顺的手伸得比史书记载早了十年。
"李婉儿撕下染血的裙裾包扎伤口,露出腰间金銙带上的错银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