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皇宫飘满了鹅毛飞雪,虽然已经三更天,但宫里仍旧灯火通明。
特别是朝天观,亮如白昼。
端亲王萧牧裹着墨狐皮大氅,在朝天观外的冰天雪地中来回踱步,眼中写满了焦急。
观内九百九十九名道士正奉旨做法,为病重三月之久的太子祈禳北斗,消除病痛。
里面传出来的铜铃摇晃声,踏罡步的脚步声,道士嘴里嗡嗡洋洋谁也听不懂的做法声,吵得萧牧心烦。
他不信这些东西,但他的父皇信,为了成仙了道,十年不曾上朝,立了大皇子为太子监国,处理国事。
如今太子突然一病不起,许多事绍武帝不得不出面。
一是为了儿子,二是为了自己能够继续玄修,绍武帝下旨,让朝天观九百九十九名道士,做法七七四十九天,为太子驱魔除病。
并下旨让二皇子华亲王萧宸与三皇子端亲王萧牧,督办此事。
今夜便是第四十九夜,然而太子的病没有半点起色……
等会儿萧牧和华亲王就要进观内焚香祷告了,绍武帝也会亲自来,然而迟迟不见华亲王的身影。
萧牧本来就觉得这四十九天是白费功夫,心内不悦。那华亲王还为了邀盛宠,处处与自己掣肘,每每想劝谏绍武帝停了做法,他总要站出来阻拦,今日还索性迟迟不来,因此心里愈加烦躁。
一个小太监对萧牧道:“三爷,时辰快到了,二爷还没来,您看……”
萧牧眸色深沉,看向一个人影也没有的前方,幽幽说道:“派人去叫。”
小太监道:“奴才斗胆问一句,去哪儿叫二爷啊?”
萧牧看向小太监,眼神冰冷的吓人,吓得小太监急忙低下了头。
谁都知道端亲王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主管刑部这么多年,心狠意狠,朝野上下没有不怕他的,便连那仗着盛宠,一手遮天的华亲王都要让他三分。
“今儿二十几了?”
萧牧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小太监打着哆嗦,颤颤巍巍回道:“回爷的话,二十九了……”
萧牧听言,嘴角突然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道:“明儿就除夕了,他们得算算烂账好过年啊……陛下和华亲王怕是来不了了,带孤去换衣服吧。”
大周祖制,内阁和六部要把一年的开支在面前上呈皇帝。到了绍武一朝,绍武帝索性让内阁和户部当着他的面儿算账,有什么没核实的账目,当面儿清算。
华亲王兼着工部的差事,自然也要去财政会议。
事实上,自从华亲王参加财政会议以来,这场本就令人头疼的会议,更加令内阁阁臣头疼。
“三爷!三爷!”
萧牧正要到偏殿换上等会祷告要穿的道袍,突然背后一人叫住他。
他回头,只见是司礼监掌印王忠公公的徒弟,小海子跑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锦盒。
小海子喘着粗气,跪下,将锦盒高高举过头顶。
“见过三爷,这是内阁几位大臣写的青词,祝告上苍,保佑太子爷的。皇上和二爷都在玄清宫呢,来不了了,皇上说了,就请三爷您全权主持吧。”
好好的写青词干什么?
萧牧心里起疑,没有接过锦盒,似是若有所思。还是小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将锦盒接过来。
“遵旨。”
他眼睛一亮,突然问道:“小海子,这青词是叶阁老请旨写的,还是皇上下旨让写的?”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唔。你去吧。”
“是。”
萧牧淡淡点头,带着青词进了偏殿,并没急着换衣服。
那个小太监还跟着,站在门口不走。
见此人实在没有眼力见儿,萧牧心里不悦,冷冷问道:“你站这儿干什么?”
小太监道:“奴才伺候三爷换衣服。”
“怎么,孤就没有手?换不得衣服?”
萧牧冰凉的目光在小太监身上上下打量,突然变得猜疑。
他缓缓走到小太监面前,莫名的气场让小太监心里害怕。他走一步,小太监就往后退一步。
“别动!”
萧牧喝道,细细打量了小太监一遍,突然冷笑道。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你是不是之前在华亲王府里当差,后来又调到朝天观的?”
小太监一愣,只好承认。
“三爷还记得奴才……”
萧牧冷哼一声。
“别的不敢说,孤的脑子还算是好使的!当时在二哥王府里就见过你,笨手笨脚,没有眼色,发配到这里来还这样,没有一点儿长进!孤是什么人,让你一个奴才来碰孤的衣裳?还不退下!”
“是!是!是!”
小太监面红耳赤,急忙退下。
还想在这里监视我……
萧牧眸中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约摸着那小太监走远,他拿着锦匣走到屏风后,将锦匣打开。
一层一层的浙江青藤纸铺着,皆是内阁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学士所写,一共五张。
五张!
萧牧心里一紧,他就知道有问题!
内阁一共就四个阁臣,哪来的五张!
萧牧整个身子都在剧烈的颤抖,连呼吸都不可控制地急促。他颤抖着将这五张青词拿出来。
“叶重卿的……”
“海易川的……”
“董仪和的……”
“曲临江的……”
都没有问题。
“时俊义……”
晴天霹雳。
看着青藤纸落款处那三个大字,萧牧头顿时嗡的一声,好似五雷轰顶一般,通身都震悚起来。
时俊义,都察院御史,去年皇帝要重修三清观,花费过渡,率领文武百官在午门***,就是被东厂那些心狠手辣的太监们用鞭子打得下不来床,也不忘上奏章劝谏皇帝。
皇帝颇为头疼此人,最后重修三清观的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自此时俊义闻名天下,成为天下文人的榜样,而时公之不淫富贵,公忠体国之举,也在天下文人之间传颂。
萧牧长叹一声,顿感大事不妙,甚至不用看内容,他都知道时俊义在这张青藤纸上写的什么。
“适逢大变,俊义既食君禄,读圣贤书,不敢不尽绵薄之力救大厦于倾颓也,故做此章,君王得以阅览,望可起邹忌讽齐王之效。若投之于天,望大周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使昏聩之人弃暗投明,则大周江山幸甚,黎民百姓幸甚……”
“遥追三代,政所出皆为民也,故民拥之,而君不畏民反……”
“反观当世,为民出政而实为利君,为民谋生而膏泽于官,君昏臣庸而洋洋自得,此实为我大周积贫积弱之大弊也……”
“圣人之言传至今,千载有余,用之而人和,废之而家亡,竹简所书,国破家亡不可胜数,皆阐此理。”
“而当今圣上,弃之如蔽履,反以镜花水月虚妄之言奉为天下大道。日夜修玄,弃国事于不顾,采阴补阳,视人命如草芥。醉心成仙,十年不曾踏得乾清宫半步。十载春秋,乾清宫诚卑宫菲食,根椽片瓦矣……
“感慨当今圣上,朝政不理,血肉不亲。事由臣出,错之在臣,利之在己。用平衡之道,把玩臣下于股掌之中,疲于奔命……”
“纵容皇子自相残杀,使皇子全无宗亲,目无亲情,只视储君之位为天下至宝,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朝堂之上,一片狼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官官相护,死局成也……”
“更有华亲王,心无嫡庶,目无兄长,欺太子仁德,仗君上荣宠,凌驾太子之上,竟十年有余,而君上视若无睹,以至于太子式微,华党纵横朝野,皇子大臣拥附,只手遮天,鱼肉乡里,去年流民闹京,皆因华党侵占百姓土地之故也,而君上熟视无睹,几千流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半年有余!百姓何辜哉!黎民何辜哉……”
“年初东南叛乱,皆因君上失德之故也。皇六子宁郡王,官拜封疆,出师讨贼,竟骄奢淫逸,一日餐费,竟达二十万两有余。更好色成性,强抢良家妇女,夜夜笙歌,攻下一城,必取当地粉黛裙钗供己享乐,稍不顺心,动辄屠城,黎民百姓,苦不堪言。一年以来,多少奏折上呈,全不见吾大周皇帝回音……”
“夫君王不理朝政,不务民生,昏聩至此,何配为君……”
震耳发聩。
萧牧不敢看了。
他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此时虽数九寒天,可他竟出满了汗,额头上排了一排肉眼可见的豆大的汗珠。
他的腿在发软,他的手不可控制地颤抖。
上到皇帝,中到亲王,下到臣子,全骂了个遍。
要干什么,欺天吗!
萧牧长呼了一口气,让自己从震恐中平静下来。
他突然发现,这封奏折,九个皇子,除了自己,太子还有五皇子武郡王,全部骂了一遍。
而自己,武郡王,正是***的人。
萧牧眸色一狠,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封奏折,就是有人专门给***下的套!
朝野***的事,谁都知道,只是人人只图自保,不敢明说,如果不是另有所图,时俊义什么时候上奏折骂皇帝不行,非要在如今太子大病,人心惶惶的时候上!
就因为太子这个主心骨不能理事,那背后主使才好下手。
萧牧清楚,这封奏折,只要送到绍武帝面前,凭借绍武帝多疑的性格,加上他宠爱华亲王,与太子日渐离心,一定会以为是太子要逼宫,背后人再煽风点火,太子必然被废!
这是第一种结果。
或者,皇帝下旨严查背后凶手,事情发酵,背后人再推波助澜,让事情闹大,东南宁郡王得知,趁太子大病,以清君侧为由,杀进京城,背后人再推波助澜,天下立时大乱,绍武帝想不退位都不行!
这是第二种结果。
并且萧牧自己是不敢不给皇帝的,如果他将这份大逆不道的奏折同别的青词一样,焚烧交给上天,是行不通的。
因为负责烧青词,祝祷的人是皇帝的心腹,每一张青词,他都要查阅一番的。
与其到时候让绍武帝的心腹发现,告诉绍武帝,自己反而落一个办事不力或者心虚的罪名,还不如自己去交,或许还有能将自己抽身出局的机会。
“妙,妙啊……”
萧牧冷笑一声,眼中血丝密闭,写满了恨意。
他两手撑在桌上,呼吸急促,胸口似是有一块大石头,令他感到窒息。
步步紧逼,全然没有退路可言。
一心要治***于死地的不会是别人。
只有华亲王。
萧牧叹了口气,身子一软,整个人一***瘫在椅子上。
他呆呆地望着前方。
一片黑暗。
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死局,他怎么破?
门吱呀吱呀地推开,被萧牧喊出去的小太监畏手畏脚地走进来,试探着说道:“三爷,该上香了……”
萧牧这才想起来没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