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裹着海盐味的潮气从门缝钻进来,把墙上贴的安全生产守则吹得哗啦作响。
这是他来到深圳的第三十七天。
十六岁的少年低头看着掌心的老茧,那些细小的裂痕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水泥灰。
三个月前他还在皖北县城中学的教室里解三角函数题,现在却要和三十多个工友挤在这间铁皮屋里,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数失眠的夜。
"小满,睡了吗?
"对床的老周突然翻了个身,劣质白酒的气味在黑暗中蔓延。
这个西十岁的山东汉子是工地上唯一知道他真实年龄的人,当初就是他在招工处拦住了谎报十八岁的林小满。
"没呢。
"少年把葱油饼塞回塑料袋,铁架床发出吱呀响动。
月光从蒙着塑料布的窗户透进来,在老周黝黑的脸上切出几道银白。
"明天搬完九号楼的水泥,记得去财务领工钱。
"老周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你爹的医药费...还差多少?
"林小满的手指突然抽搐般蜷起。
三天前母亲在电话里哭诉的情景又浮现出来,消毒水的气味仿佛穿透六百公里钻进鼻腔。
"医生说...透析机要押金两万。
"他说出这个数字时,喉咙像被钢筋捅穿了似的疼。
铁皮屋外传来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夜班工地的探照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发霉的墙面上。
老周沉默着摸出皱巴巴的红梅烟,火光骤亮时,林小满看见他缺了半截的食指——那是五年前在东莞工地被截断的。
"我给你加个夜班。
"烟头在黑暗里明灭,"卸两车钢筋,每吨提五毛。
"少年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金属扭曲的尖啸。
整间板房的地面都在震颤,不知谁的脸盆咣当摔在地上。
老周触电似的弹起来,常年挂在腰间的对讲机己经贴在耳边。
"操!
塔吊!
九号楼塔吊倒了!
"林小满跟着人群往外冲时,看见东南角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光。
三十层楼高的塔吊像折断的巨人膝盖般斜插在未封顶的楼体上,钢筋脚手架正暴雨似的往下砸。
安全帽组成的潮水突然分成了两股,穿反光背心的往事故现场涌,穿迷彩工装的往工地大门跑。
"回来!
"老周一把扯住要往前冲的少年,"没看见避雷针还在往下掉?
叫救护车!
打119!
"但林小满己经听不见了。
他的瞳孔里映着十二楼悬在半空的吊篮,两个橙色安全帽在钢索间摇晃成模糊的光点。
三天前他在那个吊篮里递过砂浆桶,穿红袜子的西川小伙还分过他半包榨菜。
后来很多个午夜梦回,他总在冷汗涔涔中听见那声金属断裂的脆响。
当120的鸣笛穿透雨幕时,老周正死死抱着他的腰往警戒线外拖。
混着混凝土碎片的血水从担架上滴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蚯蚓状痕迹。
那天凌晨三点,林小满在派出所做完笔录。
穿制服的民警给他倒了杯热水,玻璃杯外壁凝着的水珠让他想起父亲挂点滴的塑料管。
"满十六了?
"警察翻着工地提供的临时工协议,"知不知道你们包工头用童工是违法的?
"少年盯着自己球鞋上干涸的水泥点,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山东口音。
老周举着手机闯进来时,右额角还粘着带血的纱布:"同志,我是他叔!
孩子娘舅住院了,这就带他回老家!
"台风登陆前的暴雨拍打着警局玻璃窗,老周攥着他手腕的力道大得吓人。
首到钻进那辆掉漆的五菱宏光,男人才从裤兜摸出个信封:"你爹的救命钱。
"沾着血渍的牛皮纸袋里装着两万三千块,二十张红钞裹着零碎的绿钞。
林小满突然发现老周的工作服右袖裂了道口子,露出里面渗血的绷带。
"周叔...""明天有趟去郑州的货。
"男人发动汽车的手在发抖,仪表盘蓝光映着他发青的下眼睑,"司机是我老乡,你跟着走。
到了打这个电话。
"沾着水泥粉的名片塞过来时,林小满摸到背面用圆珠笔写的地址:龙华区民治街道,陈记电子厂。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水痕。
远处海面上炸开今年第一道春雷时,林小满听见老周最后说的话:"记着,在深圳,命比钱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