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贡品级苏绸裁就的礼服流转生辉。
错金盘绣的凤凰自广袖振羽欲飞,裙摆上缀满了珍珠,恰似将整条银河的星子都缀作了裙摆的流苏。
羌蔓的手指突然触到嫁衣领口。
金线绣着并蒂莲的领缘下,藏着针脚细密的暗纹——那是母亲生前亲手绣的平安符。
“小姐该歇了。”
丫鬟玉簪捧着铜剪轻剪烛芯,烛影在她睫上颤了三颤。
羌蔓倚在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
烛影忽晃,掖被角的手顿了顿——到底没藏住那抹笑,从唇角漾到眉梢,跌进睫羽颤动的影子里。
梦回十五岁,在御花园初见八皇子景华的情景,那时他一身月白色锦袍,执着一柄玉骨折扇,站在一株海棠树下朝她微笑……明天就要出嫁了。
她翻身压住硌手的绣枕,才发觉睡了十八年的床褥,今夜格外烙得脖子发烫。
……“走水了!”
子时三刻,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回廊炸开。
浓烟裹挟着热浪冲进喉咙时,耳畔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迷迷糊糊的羌蔓还以为是迎亲的鞭炮,首到滚烫的火星溅上手背。
羌蔓在锦被里呛咳着醒来,雕花窗棂外红光冲天,火舌正舔舐着茜纱,发出毕剥的脆响。
一双强健有力的手臂突然环住她的腰身,将她凌空抱起。
这个总像影子般沉默的男人此刻赤着精壮的上身,显然刚从浴房赶来。
朦胧之中羌蔓看向来人的侧脸,男人眉骨处新添的灼痕正渗出血珠。
她终于看清,十年间始终低垂的眼眸里,竟藏着能将夜色劈作两半的星芒。
男人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而线条流畅,刚柔并济的面庞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立体。
浓烟中猛地传来梁柱断裂的轰鸣。
男人的手臂肌肉绷出青筋,将快要坠落的雕花横梁生生托住三息,足够她爬出火圈。
羌蔓意识昏沉间跌倒在地,男人拽过浸水的棉被凌空一展,霎时将少女裹成挣扎的茧。
带着火场余温的臂膀如铁箍般收紧,蒸腾的水汽混着他后背灼伤的焦糊味,在两人相贴的缝隙间凝成白雾。
与男人紧密相触,羌蔓本能地反抗了几下。
自十年前,母亲将这个哑巴小护卫派到她身边时,她就对他心生厌恶。
她讨厌他永远低垂的眼睫,讨厌他总能在她翻墙时恰到好处地出现。
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他手臂上那道疤痕——那是犬齿撕咬的痕迹,每每偷瞥到,总让她没来由地心悸。
羌蔓的指甲陷进那道疤痕的褶皱里,十年前,幼年的他也是这样钳住她的手腕……那年,羌蔓翻过朱墙偷溜出府玩耍,撞见瘦骨嶙峋的男孩正与恶犬撕扯着沾泥的肉包。
她用扫帚砸向獠牙,恶狗凶猛异常,向她扑来时,她看见男孩眼中迸出狼崽般的狠厉。
满嘴犬血救下羌蔓的男孩被母亲带回府中,自此成了她的护卫——阿九。
十年后那道齿痕仍在他腕间发烫。
羌蔓看着疤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苏醒。
“砰!”
一声巨响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阿九撞开燃烧的门,火星溅到她脸上。
冲出火海时,他后背皮肤焦黑开裂,却仍用没受伤的左手臂垫着她的腿,轻轻放在青石板上。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他的右腿似乎也受了伤,站立时止不住地发抖。
“阿九你...”羌蔓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掌声骤然响起。
“真是感人至深啊。”
羌蔓抬头,看到妹妹羌玫挽着八皇子景华的手臂款款走来。
“姐姐啊姐姐,你可真是让人失望。”
羌玫轻摇团扇,先入为主道,“这红罗帐里颠鸾倒凤的,连金丝雀焚翅都扑不灭的火……倒要我们这些池鱼替你受这烟熏火燎的罪过?”
寒夜中,羌蔓裹着单衣在风里发抖,赤着上身的阿九和她紧紧依偎着,这幅画面的确让人浮想联翩。
羌蔓踉跄着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阿九给拦了下来。
他努力将她护在身后,尽管他己经摇摇欲坠。
八皇子冷笑一声:“来人,把这对不知耻的拿下!”
数名侍卫一拥而上,阿九想要反抗,却因伤势太重被制住。
羌蔓眼睁睁望着木棍雨点般砸在他脊梁上。
当那具血葫芦似的身子终于不再抽搐时,她才发现自己满嘴都是咬碎牙龈的血腥味。
羌蔓挣扎着向前扑去,却被侍卫反剪双臂。
“火是我放的。”
羌玫走近俯下身在羌蔓耳边讥笑道,“不打碎你这副清高骨头,怎配得上我庶出的名头!”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抠进对方嘴角:“景华哥哥看见你这满嘴是血的模样,还会要你这嫡女做新娘么?”
“原来你...你们...”羌蔓浑身发抖,目光射向八皇子,这个自己爱慕多年的男人,正冷眼以待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戏。
“你不会以为景华哥哥真的对你有意吧?”
羌玫抚着小腹冷笑:“他与你定下婚约只为你母族的势力罢了。
三年前你母亲离世,他没退婚是图个重情义的名声。
如今,我怀了皇嗣,你该死了。”
羌蔓拼命摇头后退。
棍棒声每响一次,她就哆嗦着重复“不可能”三个字。
是啊,母亲走后众人渐冷,父亲谄媚二房的嘴脸一日胜过一日。
唯有廊下那道影子——十年来始终保持着三步之遥……阿九此时己气若游丝,残躯却仍在爬行。
他拖着影子一寸寸碾过霜白的月光,试图抓住羌蔓的衣角。
“不……”羌蔓第一次主动握住阿九的手。
那双她曾多次故作嫌恶的手,此刻却像捧住碎玉般小心翼翼。
眼泪模糊视线时,阿九沉默守护的旧时光却在泪光中愈发清晰:雨夜伞骨斜成沉默的弧线;浓黑汤药碗底藏好桂花糖:还有那破烂纸鸢,被他用朱砂新描了三遍……棍棒再次无情地朝两人落下,猛地一翻身,阿九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护在身下。
羌蔓只觉得耳畔阿九的心跳声逐渐变得微弱,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这火烧得倒旺,瞧那梁柱蜷成焦虾,倒比戏台子演得真切。”
羌玫泠泠笑音散入焦烟。
滚烫的瓦砾刺进后背时,羌蔓才惊觉那些冰凉的手掌正钳制住她的脚踝,拖拽着抛入了火场。
“老天爷啊!
我羌蔓真是瞎了眼,竟然如此识人不清!
如果还有来生,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一定……”此刻火星坠入血泊,竟凝成点点金砂。
火场里,濒死的阿九突然瞳孔泛金,用染血指尖在她肩上画出灼烫符咒。
天边惊雷骤起。
燃烧的房梁轰然坠落,将不为人知的秘密永远封进焦土。
羌蔓在剧痛中看见走马灯:母亲临终时慌忙叠起的素帕,父亲书房暗格里的边关密报,还有刚才八皇子腰间突然出现的本该属于阿九的双鱼金锁……意识消散前,有冰凉之物滑入喉间。
羌蔓在混沌中听见梵音吟唱,看见自己化作浴火凤凰冲霄而起。
九重天上,司命星君执笔叹息:“痴儿,这己是第二世情劫……”左肩突然显现朱砂痣,正是阿九最后画符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