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水布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我蜷缩在断桥第三个桥墩的凹槽里。
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拍打石壁,混着雨点的浪沫溅在脸上,
咸涩得像是那年在工地上混着泪水咽下的盒饭。手机天气预报说这场台风叫"梅花",
真是风雅的名字。我数着桥墩缝隙里长出的野草,第七次把装证件的铁盒往怀里塞了塞。
国家一级建造师的烫金证书在雨汽里蜷了边,
倒是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上那个温和的笑脸还没完全褪色。三十七道闪电划破天际时,
我听见了哭声。那声音细若游丝,却比惊雷更刺穿耳膜——是孩子,
最多不过五岁的稚嫩嗓音。本能比思考更快,当我反应过来时,
已经抓着桥墩上的藤蔓往下攀了五米。女孩卡在第二和第三桥墩交界的三角区,
粉色雨衣被钢筋划破,像只折翼的蝴蝶。江水漫到她胸口,怀里的泰迪熊顺着漩涡打转。
"叔叔..."她仰起脸的模样让我想起夏薇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湿漉漉的眼睛盛着整个世界的惊恐。"抓紧!"我把安全绳在腰上多绕了两圈。
五年前在浦东工地考的高空作业证到底派上了用场,虽然这次吊着的不是钢结构,
是个活生生的人。女孩的体温透过浸透的衣料传来时,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七年来第一次拥抱他人。消防队的探照灯扫过来时,
我正用俄语给女孩唱《喀秋莎》。这是父亲当年在莫斯科留学时学的,
他说冰天雪地里听见这歌,就像握住了伏特加酒瓶。小女孩睫毛上挂着水珠打拍子,
完全没注意我们头顶的混凝土正在簌簌掉落。
"心理干预要建立安全感..."我默念着教材上的话,声音却不由自主发颤。
当救援人员的手终于够到我们时,怀里的孩子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结痂的嘴角:"叔叔,
你好像那个修桥的石头人。"这句话让我浑身一震。二百三十天前在洛阳桥,
我也说过同样的话。那天我蜷在蔡襄雕像脚下,看月光给十八个船形桥墩镀上银边。
北宋的牡蛎还在石缝里繁衍,而我的家族企业比这些贝类消失得更快。雨势渐小时,
记者的话筒像一排待宰的鸡脖子伸过来。"请问您救人时在想什么?
"我望着江面上盘旋的救护直升机,
教授的话:"创伤应激反应有时表现为...""我在想..."我扯了扯露出棉絮的袖口,
"第六桥墩的沉井基础该换混凝土标号了。"闪光灯此起彼伏,
没人注意到我悄悄把最后一张汇款单折成纸船。本金还清的那个下午,
会计事务所的玻璃幕墙映出我蓬头垢面的影子,
比当年父亲在破产协议上签字时还要苍老十岁。晨光穿透云层时,我摸到内袋里的三枚硬币。
一枚是夏薇订婚那天塞在我领口的,一枚是母亲最后一次往我账户打钱时包在手帕里的,
还有枚生锈的铆钉,
来自上海中心大厦第102层的钢梁——那是我亲手拧紧的最后一颗钉子。
南京栖霞区的建筑工地上,我蹲在搅拌机旁啃冷馒头。水泥粉尘沾在结痂的指尖,
像极了未名湖冬日的薄霜。工头老周踹翻安全帽骂人时,
我正用钢筋在沙地上演算预应力公式。三年前在陆家嘴的云端会议室,
同样的公式正被激光笔圈成重点。"装什么文化人!"安全帽滚进基坑的瞬间,
我听见夏薇在毕业典礼上的发言:"建筑是凝固的心理学..."她的珍珠耳钉晃得人眼花,
和现在头顶的碘钨灯一样刺目。深夜的集装箱宿舍里,我用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垫着写家书。
墨水在起皱的纸上晕开,变成母亲病历上的CT影像。前天在鼓楼医院透析室,
她腕上还戴着那年拍卖会拍回的翡翠镯子,玻璃种在蓝白条病号服下翠得惊心。
"31床欠费了。"护士的圆珠笔敲打账单,声响和催债人捶打别墅铜门的声音完美重合。
我摸出口袋里的铆钉,这是从上海中心大厦拆除的抗震支架上撬下来的,
足够支付三支人血白蛋白。清明那夜我蜷在蔡襄祠供桌下,
月光从碑文"万古安澜"的裂缝渗进来。
亲破产前签的最后一份担保合同、夏薇寄来的婚礼请柬、还有我亲手绘制的洛阳桥加固方案。
醉汉对着石将军撒尿时,我摸到了北宋的牡蛎壳。这些用生物胶凝固桥基的古人不会想到,
千年后有流浪汉在偷吃供品时,用手机对照着《营造法式》校对桥墩倾斜度。
"你比文物局那帮孙子强。"守桥人老吴把二锅头怼到我面前。他女儿在网贷平台工作,
去年催收我的债务时突发心梗。现在他每月替我还三百,
说这是赎罪——为我们这代被资本齿轮碾碎的人。杭州的梅雨季,我在写字楼擦玻璃幕墙。
18层心理咨询室的真皮沙发总残留着余温,客人们的焦虑浸在香薰机的水雾里。
有时我会对着单向玻璃自言自语,用当年给夏薇解释建筑结构的方式,
分析那些金领的亲密关系恐惧症。"您有心理学背景?
"穿香奈儿套装的女士盯着我捡烟头的手。我指间还留着墨线弹染的蓝痕,
这是今早在滨江工地放线时染的。她的诊断书躺在垃圾桶里:躯体化障碍,
建议每周三次催眠治疗。下班后我缩在消防通道记日记,用结构力学符号解析情绪波动。
当写到"夏薇的婚戒尺寸与父亲私章内径相同"时,整栋大楼突然停电。应急灯亮起的瞬间,
我在安全出口的绿光里看见二十二岁的自己——正站在哥大图书馆的穹顶下,
用游标卡尺测量洛可可纹样的曲率半径。钱塘江的纸船被卷入漩涡时,
我正躺在120急救车上。女记者偷偷塞给我的信封里,装着当年夏薇转移资产的银行流水。
原来她签婚书那日,正是我母亲换肾手术失败之时。
担架床的滑轮声与华尔街钟声产生奇异共鸣。2016年秋天在摩根大通总部,
那个犹太分析师指着我们的对赌协议大笑:"东方人的孝道比风控模型更不可靠。
"此刻监护仪的波动曲线,恰似父亲当年在K线图前崩溃的心电图。
护士拔针时带出的血珠落在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上,褪色的国徽突然鲜艳如初。
我想起考完最后一门案例分析的那个下午,
万宝龙笔在承诺书上签字:"心理健康是人生建筑的桩基..."窗外的梅花台风正在转向,
气象云图显示那只血红的漩涡眼,精确笼罩着我家的祖坟坐标。钱塘江的纸船沉没七天后,
我在嘉兴服务区捡到半包煊赫门。滤嘴上的心形激光孔让我想起夏薇论文里的古建藻井,
那些用斗拱拼接的星空图案,曾是我们蜷在图书馆古籍部抚摸过的月光。
在润扬大桥第六个桥洞里,我遇见了十五岁的辍学少年阿浩。
他正用美工刀在混凝土承台上刻脏话,刀尖划出的火星像极了当年父亲烟斗里明灭的余烬。
"知道悬索桥主缆的防腐层怎么维护吗?"我把热包子放在他偷来的教科书上。
男孩的瞳孔突然收缩——这是我在心理咨询室见过的创伤性闪回症状。
我们花了三个暴雨夜修复桥洞涂鸦。阿浩用红砖灰调制的颜料,
在渗水墙面上画出螺旋状纹样。这无意识的创作竟暗合斜拉桥阻尼器的耗能原理,
而我教他的三角函数计算法,被他用来测量流浪狗群的活动轨迹。
当市政人员来喷涂"拆"字时,阿浩正趴在检修道上记录货轮吃水线。
他脏兮兮的笔记本里夹着我的手绘图纸,
页脚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林叔说裂缝里能长出新结构。"苏州河畔的集装箱营地,
我支起捡来的户外遮阳伞。伞骨是上海中心大厦拆除的航空铝材,
伞面用二十七个建筑工地的安全警示旗拼成。每月第三个周六,这里会成为露天心理咨询室。
开张那天来了个外卖骑手,他头盔上的兔子耳朵在梅雨里耷拉着。
"抢单时总看见女儿坠楼的画面。"他说这话时,
手指正神经质地抠着电瓶车刹把——那是个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动作。
我用脚手架扣件做沙盘道具,黄浦江的浪声是最好的白噪音。
当他终于说出女儿是在自己送餐时出的事,积雨云恰好漫过东方明珠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