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玄棠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举头望天。
天阴沉沉的,一只燕子从头顶掠过,许是要下雨了。
不知娘子何时回来。他想。
林玄棠今年十五岁,生在林氏家族,本地一颇有名望的大族,族中多人在朝为官。
出生后不久,家中便为其牵了根红线。红线那头,牵着楚家第三代的一个女娃。
林楚两家颇有渊源。开创家业的楚老太公,在林家提携下才做出一番成就。
两者地位差距不小,当时来看,是楚家高攀了。
然而十年前,林家卷进一桩大案。全族上下,抄斩的抄斩,发配的发配。
真正的林玄棠没挺过这劫,被一个异界灵魂占据了躯体。
好在楚老太公忠义,耗费巨资上下打点,这才让林玄棠不至于落地成盒。
来到楚宅的林玄棠,初次见到未来娘子,六岁小萝莉,楚溪窈。
楚老太公在世时,林玄棠的日子还算宁静,小萝莉像只跟屁虫,一口一个长逸哥哥。
其他人也有些刻薄言语,诸如林家破败,已配不上我楚家云云,但有老太公在,始终没人敢摆上台面。
老太公不曾在科举上取得功名,却将圣人教诲看得极重。忠义者,贞士之所贵也。没有林家,哪有如今的楚家啊?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
神麚十四年,修仙大派神霄宫广开山门,不论寒门贵胄,通过测试便可被收为门徒。
十六万名少年少女参加测试,神霄宫收了二十一人,乃二百年来最多的一次。
楚溪窈便是其中一个。
至于林玄棠,则被断言:此子资质愚钝,不可悟大道。
测试用一个圆盘状法宝进行,受试者资质越高,光芒越强烈。
最初小萝莉将手放上时,法宝的光并不强。
然而就在测试的修士摇头时,林玄棠身边出现了个淡蓝光球,它转了一圈,便径直没入楚溪窈眉心。
就在光球没入她眉心的一刹,那法宝登时光芒大绽,小萝莉当即便被内定了。
等林玄棠测试,法宝毫无反应,淡蓝光球也没再出现。
这事多少有些奇怪,光球从林玄棠身上出现,却没入了楚溪窈眉心。
在场所有人,包括修士,都没看见这光球,除了林玄棠自己。
总之,楚溪窈须得离家,入宗修行,要一月才能回来一次呢。
那年楚溪窈十岁,林玄棠九岁。
是的,虽然一直叫着玄棠哥哥,但小萝莉其实比林玄棠还大一岁。
一月后楚溪窈如期归来。才到家,她就跟林玄棠抱怨起山中的经历。
小萝莉滔滔不绝抱怨了半天,便又缠着说那个名为诛仙的故事。
楚溪窈离开的一个月,林玄棠周身又产生了几颗光球,小萝莉回来后就一股脑地没入她的眉心。当然,她并未察觉到。
就这样,楚溪窈一走就是一月,回来讲山中见闻;林玄棠便攒几个光球,小萝莉回来就会无知无觉地将它们吸收。
日居月诸,暑往霜来。
当年的小萝莉,也长成盈盈伫立的姑娘了,不复从前活泼,在待人上,甚至开始有些冷意。
楚溪窈十四岁时,于宗门大会一举夺魁。
紧接着,她被一位长老看中而收为亲传弟子。
那位长老深居简出,从不收徒。
汝南王有个小女儿欲拜其为师,都被回绝,如今却为楚溪窈破了例。
很快,整个江南家家户户,都知道出了个不世天才叫楚溪窈。远至陇右、剑南的同道亦有所耳闻。
霎时间,楚家风光无两。连余州刺史都亲自登门拜访,送上大礼。
此前对楚家历来瞧不上的世家大族,也向其伸出了橄榄枝。
楚家从此再不是毫无根基的商贾之家,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旁人道楚家生了个好女儿。
楚溪窈的父母志得意满,与此同时,他们更觉得林玄棠一个破落户,怎配得上自家的仙子女儿?
但楚老太公依然操办了两人的婚事。
不久,老太公辞世。
然而随着修行日渐艰深,二人相处的时间还是少了。
两人关系也产生了微妙变化,交流越来越少,以往总会讲的修行之事,也渐渐不再说了。
楚溪窈开始很少说话,眉宇间总是忧愁。
从前她的心事就像装在竹筐里的蓬松棉球,林玄棠只需稍一用力,便可全部倒出来。
而现在,她越来越深沉,似乎谁也看不透了。
连爱听的仙侠故事,也没了兴趣。故事只是故事,如何比得上真正的求仙问道呢?
每当林玄棠问及,她也只挤出一个笑容,以“修行之事夫君不懂”来敷衍。
从两小无猜到渐行渐远,两人的童年时光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林玄棠又想起那位修道者对自己说的话:此子资质愚钝,不可悟大道。
——果真如此吗?
他是在五岁时,也就是穿越后不久察觉异样的。
莫名其妙的,他竟觉得自己脑海中有一卷书。
起初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但随着时间推移,这本书变得愈发清晰。
定期出现的光球,或许和此书有关。
因为随着书的日渐清晰,光球出现的间隔也越来越短。
可能因此书尚未成型,小光球才无法为己所用,只能飞到周围的修道之人那里。
比如楚溪窈参加测试紫光大绽,入品后修为一日千里,想来都和这光球有关。
这算是穿越者的外挂吗?没想一等便是整整十年。
此书成型,应就在这两天。
到那时,或许他也可以修仙了吧。
天色渐晚,秋风萧瑟。
一片枯黄的杏叶轻轻落在面前的石桌上。
林玄棠收回思绪,惊觉他已在院中独坐了一个下午。
今天是楚溪窈从山门回来的日子。
他摇摇头,起身走回屋中。
屋里很冷清,没有一丝人气。
一人吃过晚饭,楚溪窈还没有回来。
点了蜡烛,昏黄的烛光并未给屋子带来哪怕分毫温馨。
“嘎吱——”
门被推开了。
林玄棠抬起头,门外却并非楚溪窈。
来者是个女子,身穿青色道袍,是楚溪窈的贴身丫鬟,名叫柳儿。
从前她是个乞儿,在楚宅门口饿晕了过去,眼看便要冻饿而死。
管事本想让家丁把她丢远点,还是林玄棠恰巧经过,让管事给了她一口饭吃。
当年楚溪窈的天赋展现后,宗门曾派人到楚家拜访,由一名长老亲自带队,希望还能寻得一位楚溪窈那样天资卓绝的苗子。
忙活了好几天,他们确认楚家族人皆无仙缘,反倒是这个丫鬟有些根骨。
其实丫鬟测试时,光芒微弱,多亏林玄棠的光球,她才得以通过。
当然,没人知道这些。
总之这个名叫柳儿的丫鬟,也入了山门,且有幸直接入内门,以便照顾楚溪窈的起居。
“林公子。”柳儿开口道。
“公子”是一个很生分的称呼,至少以往的称呼都是“姑爷”。
丫鬟继续道:“小姐今天不会回来了。”
“知道了。”林玄棠淡淡应了声。
见其反应如此平淡,丫鬟略感不喜,她原以为对方得知后会震惊,或者愤怒。
而林玄棠的反应,就像自己只说了件寻常小事,比如“外面快下雨了”。
“小姐要与同门师兄谈论剑道,今天便不回来了。”丫鬟强调了一遍。
她这么说,纯粹为了激怒对方。
令她所望的,林玄棠只是又随意点了点头。
丫鬟心中冷哼,将一封信放在桌上。
“林公子不妨看看这个。”
见状,林玄棠挑了挑眉,心中有所预感。
拆开一看,果然,是一封离书。
丫鬟深吸口气,说道:
“林公子,希望你能明白,如今小姐乃宗门数百年内进境最快之人。反观林公子,则不过一介凡俗。仙凡殊途,你与小姐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林公子之于小姐,不过一段孽缘。既是孽缘,还是趁早了解了罢。”
林玄棠却并未开口,因为他感受到脑海中那本书,突然泛起金光。
怒火从柳儿心底升起,莫名奇怪的,对方的态度让她感觉自己受了轻视。
林玄棠这个凡人,何德何能可以成为小姐的夫君?
况且,丫鬟自觉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面对林玄棠这个凡俗之人,却还要显得恭敬,至少表面上要恭敬。他是小姐夫君,哪怕有名无实。
这种实力与地位的落差,让柳儿很不痛快。
——凭什么?
丫鬟有些趾高气扬道:
“林公子,小姐从前确实喜欢过你,但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们要走的注定是两条路。小姐所看到的风景,你看不到;小姐所领略的意境,你也体会不到。公子不过是在小姐年幼时,有幸陪她走了一段路而已。”
林玄棠依旧没有回话。
丫鬟继续道:
“公子虽是小姐名义上的夫君,但也请你明白,修仙之人同凡俗结缘,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且不说各大宗门内,对小姐仰慕者多如牛毛,就是单在神霄宫里,小姐的追随者也有如过江之鲫。他们皆是修道界的青年才俊,即使是其中最差一等的,也绝非林公子可以相提并论。”
“这就是你家小姐让带的话?”林玄棠问。
“这是我的忠告。你于小姐,便如同乞丐捡到价值连城的宝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宝珠绝非乞丐可以染指。林公子若再贪得无厌、不识抬举,只怕于自己而言,也非幸事了。”
丫鬟眯起眼,语气也带上了些许威胁。毕竟随便哪个修道者,捏死一个凡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林玄棠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丫鬟挑了挑眉,本以为还要再废些口舌,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般快。
随后林玄棠一口咬破拇指,在那纸离书上印下一个殷红指印。
见尘埃落定,柳儿的语气也温和了些。
“公子如此识大体自是最好。你走后,小姐也可安心修行,想来进境应会快上许多。我先前已命人收拾好行囊,公子只需带走即可。”
“好。”
林玄棠不再留恋,转身便走。
刚走出没几步,他却折了回来。
丫鬟见状,心中升起一道鄙夷,莫非还想再讹些钱财?
她拿出一个荷包,包虽小却是沉甸甸的,里面的银子应足够对方满意。
然而,林玄棠却直接略过了她,径直走向一旁的桌案。
递出荷包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她的神情也有些错愕。
林玄棠丝毫没有理会旁边的丫鬟,兀自铺开一张宣纸,开始研墨。
研好墨后,他拿起笔,开始在宣纸上字走龙蛇。
很快,一首诗写就纸上。
丫鬟走上前去看,霎时愣住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告辞。”
写罢,林玄棠转身而去。
秋风萧瑟,刮过他的脸颊,他却未觉得冷。
——这样也好。
脑海中,那卷书金光大作。
其上墨迹,仿佛幻化成一条黑色飞龙。
它发出一声龙吟,似要腾飞而起。
然下一刻,黑龙却又落于书上,化为五个大字。
耳旁似有雷鸣轰然作响。这卷书的名字叫做……
——《乾坤万年歌》。
*
丫鬟盯着案上的纸,将那诗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像是呆住了,手中的荷包掉到地上也浑然不觉。
丫鬟是修道之人,而道门经书多有晦涩,且这首诗并不难读,她自是看得懂。
“轰隆!”
屋外夜空打下一道闪电,随即响起震耳欲聋的的雷鸣。
丫鬟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身后竟站了一个人影!
“小、小姐……”
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却是自家小姐。
楚溪窈清冷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凝凝然若冰凌。
来到桌案前,看到玉佩的一瞬间,她似是恍惚了一瞬。
约莫四五息的时间,楚溪窈才挪开目光,便看见宣纸上的诗。
她喃喃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柳儿侍立一旁,却是噤若寒蝉,全然不见面对林玄棠时的倨傲,神色间甚至流露出一丝惶恐。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姐。以往楚溪窈虽也是生人勿近的气场,但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光是站在身旁就感到一阵彻骨寒意。
楚溪窈良久才从宣纸上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那已经碎成四片的半圆玉佩。
她伸出手,似想将碎片收起,但接触到的一瞬,手竟似颤了一下。
丫鬟眨眨眼,想再看清楚,但楚溪窈的手已笼在袖中。
柳儿随即摇摇头,心道修行者对身体的控制远非凡人,手怎会抖呢?更别说是小姐这样修为高深者。定是自己看错了。
楚溪窈走出屋子,仰头望向夜空。
天上乌云翻滚,远处不时有雷声传来。
一滴冰凉的雨丝落在她的脸上。
——要下雨了,不知他可带了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