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头痛欲裂,在阵阵恶臭中逐渐苏醒,她被关在一个伸手即可触碰的狭小木盒当中,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光亮,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口棺材里。
头脑的晕眩和身体上的疼痛,让楚尧使出仅剩下的气力,用气声一遍遍发出微弱的声响,妄图有人能从这沉重而封闭的木箱中,将她救出。
棺材里空气稀薄,加之之前,或许是母后的那碗茶,饮后如坠云雾,不知天地,才会如此……
不对,那碗茶……
楚尧止住呼救,艰难地蠕动着自己早已麻木的躯体,尽力躺平,好呼吸到狭小空间中的每一缕游丝。
“我这是死是活?”
“我是……被自己的母后下毒给害死了吗?”
百般疑问一拥而上,瞬间占据了楚尧本就在停摆边缘的头脑,她再次昏死过去。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楚尧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自己被父王寄予厚望,被母后满心期许,被夫子视为不输男子的奇才。
甚至拥有王者之资。
楚尧行事主动,性子乖张,从小就展现出了极强的政治敏感和治国天赋,她对寻常女子所喜好的事物兴趣索然,但对于历史与朝堂之争,却颇有兴趣,经常缠着夫子,哪怕一个小小的典故,也能辩好几个来回,尤其他们昭南国国力弱小,又正裹挟于盛、商二国日趋白热化的争斗之间,她觉得自己的这些思辨,不仅仅是出于兴趣使然,更能为父王分忧,她很享受自己话语被重视的感觉,甚至她曾经试探性地询问过父王和母后,她是否能正式进入朝堂,走上她想要的那个位置。
她野心勃勃,从不掩饰。
可如今,她想要的一切,转眼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在喝下母后那碗茶汤之前,她还看到母后满眼殷切,询问关于未来,关于婚嫁,关于女子应该遵循的生活。
这些话语让她嗤之以鼻,她满腹的野心,已经烧到让她不愿与母后商议这些,如果她先前并未表露过自己的欲望,或许会随波逐流,按照父王母后的安排,嫁入某国君主,以保昭南平安,可自己明明已经向父母表明了心意,而且父王也已经默许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如此喋喋不休,劝说她去尝试那种“应该过的”生活呢?
难道父母只是言语安慰,而从始至终,心目中唯一的继承人,就只有楚舜,那个还只会走路,只知跟在自己***后面“姐姐,姐姐”喊着的小娃子。
难道,自己权欲昭彰的表象,让父王母后生出不悦?
可,何以至此,杀我灭口??
半梦半醒中,楚尧看见母后正狰狞着脸,一步步向她靠近,她躲到桌下,蜷成一团,看着屋外逆光的母后,正拖着一具尸体,发出皮肉与地板摩擦的沙沙声,血色的月光照在那具尸体脸上,露出的,正是她自己圆睁的双眼。
此时,楚尧再次从梦中惊醒。
由于被噩梦吓醒,让楚尧的四肢碰撞到木盒内里“蹬蹬”作响,疼痛瞬间传遍她的身体,楚尧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疼痛在许久之后终于稍显平息,楚尧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眼前虽然仍是一片漆黑,但她恢复了些许力气,开始试探周遭的环境。
正当她要伸手,想从上方顶开棺盖之时,她却隐隐听到了外面拖拽的沙沙声,与梦中的声响一模一样。
她双手一惊,缓缓撤回,她贴在棺材内壁附耳细听,这拖拽的声音,一步一顿,由远及近,然后停下片刻,再次响起,一来二去,重复如此。
狼?在拖拽?在……吃人?
棺椁内的楚尧,脑中迅速猜测了一下棺外的环境与“对手”。
如果身处棺木,那外面极有可能是义庄或者坟地,而根据这个推断,那来回活动的,就应该是人或者动物。
不过如若是狼,不会有如此规则的声响,应该会集中在一处捕食后,再离开,莫非,是人?
这个猜测随着棺盖的陡然打开,而彻底揭晓。
楚尧还没来得及推开一条缝隙一窥究竟,就看到棺木直接从外面被一把推开,日光倾泻到棺内,清晰地照在正支起一只手准备推盖的楚尧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目瞪口呆。
眼前抬着一条腿正准备爬进棺材的,竟然是一个……一个……小姑娘?
这个女娃子约莫***岁,浑身肉肉嘟嘟,乍一看甚是可爱,头顶发髻,穿着一身喜庆的鲜艳红裙,与此刻身着敛服半躺在棺材里的楚尧,格格不入。
女娃像是刚从泥塘里挖出来的新鲜莲藕一般,白皙的胳膊上还带着一些泥土,虽然脏兮兮的,但有着一股内里的清澈,那脸吧,更是乖巧可人,只是眼周泛着一圈淡淡的褐色,显出疲态,不过,这个黑眼圈环在了她的眼睛周围,有一种……
有一种既幼即老的感觉。
此时的女娃子也明显惊到了,架着一条腿不知道是翻还是不翻,半身杵在棺沿上,眨巴眨巴地地盯着楚尧。
“你是谁?我在哪?你要干嘛?”楚尧率先三连问。
女娃迅速放下了要翻进棺材的那条腿,双手趴在棺材上,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左瞧右看,再围着棺材环了一圈,最终停在了楚尧的正前方。
“活了?”
女娃仿佛很久没用过嘴巴和声带一样,说话一字一顿,衔接不灵。
然后便表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能看出来,楚尧没死,她简直伤心得肝肠寸断。
这……
楚尧看着这孩子,在棺外一整套匪夷所思的举动,瞬间读出了她那小表情背后,对于“这人没死透”的失落,虽然,不知自己有点“对不住”的情绪从何而来,但至少在楚尧眼里,这人貌似好像大概也许,不像是坏人,吧?
一番对阵后,两人又都不吱声了,小女娃在细细地打量着楚尧,而楚尧则拉远了视线,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猜得没错,是野外。
还是一大片密林的野外,甚至可以说是……郊外,因为在楚尧的认知里,昭南位于平原地带,即便周围有山林,也仅仅是一些可供歇脚的小土包,不足以长成如此茁壮的密林,而昭南的郊外则群山纵横,密林缠绕,如果没猜错,如果她醒来得不算太晚,那此处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昭南郊外的林中。
楚尧稍微在棺内挪动身体,而后环顾四周,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便攀爬到了全身,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原来,以她棺材为中心的周围,竟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尸体,老老幼幼,男男女女,一应俱全,甚至还被分门别类地,平铺在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空地上。
这壮观的场面,让楚尧惊得差点尖叫出声来,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对面那位,正瞪大双眼,还不时眨巴两下的小女娃。
“你究竟是谁?”楚尧警惕得把身体缩在棺材一角,甚至把手放在身后,想摸摸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趁手的武器,可以随时撒出去保护自己。
“司弱、赶尸、做药”。
看着楚尧这么一副惊恐的小样儿,女娃子瞬间失去了兴趣,丢出三个没什么关联的词,一扒拉就翻身进了棺材,在楚尧对面的位置,直接躺倒闭眼。
楚尧一头雾水,乍一听便听成了“死了,赶尸,做药”,前两个词连着,听着像是替人收尸的行当,可这第三个词一出来,就彻底扭转了前面两词的关联,是……以尸体入药么?
之前在昭南王宫,楚尧也曾听夫子说起过一些江湖秘闻,说是民间有一批身怀异能之人,志在乡野,游历人间,以各种奇能异技立身于世,做着我们认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以此来告诫楚尧,不要轻看任何人,也不要事先张扬自己的判断。
莫非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江湖奇人?
“你……好,幸会。我是……”
楚尧还未将名字报完,女娃子就直接在棺材里扔了一句,
“你、吃药、假死”。
这三句半的说话风格,让楚尧决定换种方式去沟通,于是她主动补充话术。
“你是说,我吃了一种假死的药,然后死了一会儿,现在又活过来了?”
“嗯。”女娃嗯哼一声。
得,这下精简到一个字了。
“那,请问这位……大侠,是否知道我为何来到这里?”
女娃被问得心烦意乱,瞬间从棺材内爬起来。
“我。出城官道。捡你。到这。”女娃连带着棺材和楚尧一并,狠狠地指了指。
“你在昭南的出城官道上,捡到了装着我的棺材,然后运到了这里”,楚尧轻声细语地确认着。
女娃点头。
“谢谢。”不管怎样,如果此时还躺在官道上,昏迷不醒的楚尧,指不定还会遇到什么极端情况,这女娃看着虽然怪,但也算是救了她一命,这句感谢并不为过。
“您……怎么称呼来着……”楚尧又弱弱地问道。
女娃眼睛一亮,从斜挎的布兜里拿出一块牌符,没有任何花纹饰物,简单干脆地篆刻着“鬼游医 司弱”五个大字,下面还刻着个怪异的纹章,隔着半个棺材的距离亮给楚尧看。
鬼游医这三个字在楚尧的脑海里瞬间一亮,她拼命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在夫子讲述的故事里,她曾听闻过这个神秘的群体,这些人源于那些探寻长生之法的人们,他们行踪诡秘,不与人结交,独来独往,出没于各种尸横遍野的地方,通过在死人身上,找到活人的生存之法,但正因为他们常年与尸体打交道,所以对人体格外了解,且因为手段诡谲,也导致他们总是能治愈一些世间罕有的疑难杂症,被百姓传为“鬼游医”,为何加个“鬼”字,那自然是他们的行为非常人所能理解,又神出鬼没没个定性,所以如此,楚尧当时听得云里雾里,只觉新奇但无法理解,没想到时至今日,竟真被她遇上了活的。
“司弱大侠,那请问这是哪啊?”楚尧的敬仰之心油然而生,连说话声都更加洪亮了些。
可司弱没精打采,懒懒地丢下一句“万尸谷”后,便又躺了下去,并且换了个侧躺的舒服姿势睡下,闭眼后又补了一句“别吵、我睡觉。”
一看下逐客令了,楚尧捻手蹑脚地从棺材一头爬起,如果司弱说得准确,那看样子,假死药的药性,已经在她身上散得差不多了,于是翻身出了棺材,回头看着躺在棺材里小女娃,那副景象着实诡异,但她实在是忍不住,又悄悄地顶着被嫌弃的风险问了一嘴,“那个,大侠,要不我给您盖上?”
“盖。”
得嘞,既然恩人有这喜好,咱也别管那么多了,楚尧走到棺材尽头,使力一推,棺盖就合上了。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若他日我身死异地,一定会差人把我送到您身边,再作您的手头尸,今日就此别过,多谢照拂”,说完,便朝着棺材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告别了司弱,楚尧开始复盘整件事情,她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未解,在她的记忆里,是因为喝了母后送来的那碗茶而倒下,那就说明,有可能假死药早就下在了茶汤当中,而下药的人很可能就是母后,而司弱从出城官道捡到假死的她,她还被装进一口棺材里,那一路顺下来就应该是,母后出于什么原因,让楚尧喝了掺有假死药的茶水,让楚尧假死,并火速送出城,结果意外发生,棺材没有到达目的地,而倾落在了官道上,后又被司弱连人带棺一并救起。
那么问题来了,母后为何让楚尧假死?又为何送假死的她出城?究竟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用这么大的动静来转移一个公主?
千头万绪汇聚到了一条线索,昭南王宫。
找到了问题症结,楚尧随地找了一颗带锐角的石头,开始在泥地上,推演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这个时候,要冷静,不要无头苍蝇一样,要冷静,这不再是曾经和夫子模拟的死局推演,而是真正的现实状况。
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了昭南王宫,能够让昭南国王后,用极端手段,将当朝公主从王宫送出,恐怕是件情非得已的大事,更何况,假死药异常珍贵,非提前备好是万不能唾手可得的,所以,此事定然谋划至少有些时日,难道……
楚尧不敢往后细想,于是在泥地的“昭南王宫”旁画下一个圆圈,而后,引出箭头写下自己的名字“楚尧”,再从名字引出箭头,“哪里”,一切围绕着母后的计划展开,为什么要计划?完整的计划又是什么?这就是楚尧下一步需要查找的真相。
楚尧站起身,看着泥地上留下的轨迹,她能够感受到,前方昭南王宫已然是危机四伏,必不能轻举妄动,但首先,她要做的,是走出这片陌生的密林。
距离最开始的万尸谷,已经有一段距离,她离开司弱前,有意识地朝向西南方向前行,她猜测自己,应该是在前往商国的官道上被捡到的,这得益于她对盛国、商国和昭南之间地理位置的熟悉。
商国和盛国,原本只是大昭王朝东西两头的边远小国,但靠着内部改革和资源的开发,短短十年间,开始强势发力,发展成为对大昭虎视眈眈的劲旅,隗路之战后,大昭轰然倒塌,商盛两国瓜分了原本属于大昭的大部分势力范围,而原大昭的贵族势力,则不甘就此消亡,抵死奋战,借着北部山脉与水系的天然屏障,退居南部地区,建立昭南王国。
而楚尧此刻所处的位置,则是昭南与商国交界处的须弥山脉,此前司弱在出城官道上捡到楚尧,很有可能,就是在前往商国首都胤城的半路上。
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盘算,楚尧更加坚定地,朝着密林的西南方向前行,现在是上午,阳光从东南方倾斜而来,树下阴影往西北方向生长,她循着下山的路径,迅速前行。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盘亘在须弥山之间的官道出现在了楚尧眼前,楚尧大喜,她赶忙奔向官道,只要到了官道上,找到车辙印,就能辨别出进出城的方向了。
很快,楚尧摸清了昭南的方位,并沿着官道一路向前,顶头的烈日逐渐放肆,蒸得原本泥泞的道路,变得焦硬,楚尧踏在上面坑坑绊绊,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前方的城池终于显露,那是她熟悉的姜州城,昭南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