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笔杆末尾染着墨,艰难且缓慢地在皱巴巴的纸上书写下以上这段文字。握笔的手缠满绷带,那些绷带太长,像是溺死女人的长发,严严实实包裹完手掌还有一小段不拘小节地从手肘处垂下。
长长的叹息拂过这段文字,那只手耗尽了力道垂放在纸面上,笔端的墨在纸上染开。像是补丁,羞于表达的将刚刚书写的文字尽数遮掩。
“大人。”门外传来敲门声,跪坐在门外的佣人不等回应就将其推开。她见惯不怪地扫过晦暗的房间,最后锁定在那具阴影中的清瘦身影上。
“家主吩咐您过去一趟。”
没有回复,这让她有些疑惑,于是她恭恭敬敬地又重复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应,但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这位大人时常会做出一些古怪可笑的举动,但总归是靠谱的。但再重复下去怕是会惹怒这位阴晴不定的大人,她便没有再过多催促关门退下。
这位大人是津岛家的幼子,后又因为自身罕见的异能力被严加看管起来。家里对他的态度相当矛盾,既宠溺又漠视。可能是因为他即便有着罕见的异能力,性格却极其糟糕。
若是如其他贵族的嚣张跋扈也就算了,偏偏他消极、颓废、吸烟、酗酒,还传出过***的丑闻,这让家主不得不下令将他关在家中严加看管。
后来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位大人总算放弃了***,对方像是终于学会温顺的野兽,变得听话且沉默寡言。
有关这位大人的事情他们私下议论过不知多少次,他们无法理解他的行为,却依旧被对方身上神秘慵懒的气质吸引,只要见过一眼没有人会不爱这位大人。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晚上会听到对方的死讯,她吓了一跳,从旁人的议论声中拼凑出事情的全貌,顿时一股寒意袭来让她打了个哆嗦。
谁能想到呢,这位大人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逃离这里。他沉寂许久,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放弃的时候终于***成功。在她进入之时对方便已经断了气息,当她一遍又一遍重复家主的命令时,那双无神的眼睛藏在阴影中直对着她,嘴角勾勒着嘲讽或者愚弄。
她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莫名的恐惧,说不出的膈应像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让她忍不住的打胸口,而当其他人问起来时她又忍不住露出悲伤的表情:“真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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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大楼下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而许多人的视线忍不住朝其中一个方向聚集。
那里有一个过于单薄的孩子,瘦瘦小小的形单影只,细软的黑色短发卷曲地服贴在脸颊两侧,精致的样貌和可爱的婴儿肥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有路过的看似好心的人走上前去半弯下腰,亲切地开口询问。然而他的话语才说了一半就止住了,他被儿童无机质的双眸吓了一跳,鸢色的双眸没有光亮,空洞得宛如两个深邃的黑洞,衬得其苍白的面庞更加不似人类。
大人脸上的笑容收拢了,他在幼童的注视下放缓了呼吸,直到对方移开视线自顾自地走开才逐渐清醒神智,满是疑惑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刚刚***身亡的津岛修治保持着沉默,商场热闹的气氛并没有感染到他,他没有力气去想自己为什么再次复活,又变成了现在的小孩模样。他只是觉得疲惫,疲倦伴随着疼痛,瘦小的身躯撑不起衣袍,软弱无骨地靠坐在墙边。
借着玻璃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开始还存有侥幸的他,看见楼下路过的熟悉人物后逐渐认清事情并没有往他想象的发展。
他向来不愿意花大力气为别人去生气,此时此刻依旧如此。只不过是一直以来的人生目标被人摧毁击碎,发现自己因为谎言磋磨了十几年时光罢了。
大部分普通人的火气是克制不住的,他能这么冷静的原因依仗于他对现在的状况早就有过猜想,最坏的猜想。
在十八年前,他携带着模糊的记忆穿到了霓虹国一个名为津岛的家族中,并且在三岁那年确认了自己身处在的不是现实历史中的某处,而是一部名为《文豪野犬》的番剧中。这是一个文豪弃文从戎,有着异能力的高危世界。
但好消息是,他的壳子是太宰治,而坏消息是,他是太宰治。
人不会无缘无故就抑郁,即使是盛行物哀文化的日本作家也是如此。壳子还只有三岁的他无法想象今后会遇到怎么样糟心的事情,最后一步一步将一个人逼到想要***解脱的程度。
他不愿去想,或者说,他恐惧于此。
他只是个普通人,甚至比一些人更加软弱。他害怕疼痛,害怕被人伤害,害怕外界的各种打击,甚至不需要人来管,他就因为往后可能发生的种种产生了如果没有复活就好了这种想法。
而事实比他最坏的想法还要坏一点,这个异能战乱不断,时代陈旧的世界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恶。
无论是互相算计虚与委蛇的家人,还是冷漠寡言短视贪婪的女佣,这里盛放着各式各样的恶之花,似乎人类的道德、伦理、美德只是个哄骗小孩和傻子的传说。
更令人作呕的是他必须在其中忍受这一切,装出一副可笑的模样迎合这群扭曲的人。
每每半夜时分感觉到女佣带着贪婪触碰他的脸颊他就感到恶心,但他分不清这份恶心究竟是对向幼童出手的女佣,还是那个胆小软弱不敢反抗,甚至纵容这份恶的自己。
他选择了出逃,在他还没有被这里的一切逼疯之前。他轻而易举地走出了院门,身为最小的孩子,津岛修治在没有展示自己的异能力之前都是不受重视、被忽略掉的存在。
他感到了久违的解脱,无名的风吹乱发丝让他暂且忘却了自己现在所处的糟糕环境。而就在他即将走远的一刹那,脑内刺痛发出嗡鸣。
一个名为系统的早该出现的穿越者的金手指终于上线,上线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回到津岛家。
“……因为我是剧情人物还没到离开的时候?”
【不,是因为每个世界的太宰治都选择了逃出津岛家,但选择都是有分支的,我们不需要又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是需要一个相反的选择巩固命运的随机性。】
“如果我不愿意呢?”
他以为系统会给出惩罚作为要挟,但实际上系统提出了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奖励。
【在你补充完这一条命运线后我会帮助你回到正常的世界。】
他心动了,他知道离开这里后名为太宰治的人生。它并没有因为逃避变得更好,而是会让他明白这个世界不过是津岛家的放大版,他逃不出去,只会在一次次对人性失望后沉迷***。
纵使太宰治是《文豪野犬》的热门角色,纵使他长大后会看上去无所不能,但他所经历的痛苦,承受的绝望不可能因为观众没有看见就轻松消弭。
而现在要真真实实背负这一切的只有他,他这个穿进太宰治壳子的倒霉鬼。
所以他答应了系统的任务,回到了津岛家,走上了一条与千千万万个太宰治不一样的道路。
“你违背了约定。”小小的津岛修治双手捂脸自言自语,宽大的袖口因为他的动作下滑露出缠满绷带的小臂:“解释。”
但系统没有回话,那个每当他感觉到绝望虚无,让他感觉到一丝真实的声音再也没有答复他。
他忍不住惊惧,又忍不住笑出来,笑声断断续续,从干涸的嗓眼漏出来:“原来如此,我被抛弃掉了啊。”
在认清事实后津岛修治便陷入了“怎么样都好,无所谓了”的深渊,甚至没有察觉到周围的人群乱了起来。
横滨这个异能战争后依然混乱的地方,有几个劫匪进商场抢劫也只能被称作隔三岔五的小打小闹。但这几个外地来的劫匪显然不懂规矩,他们拿着***支和炸弹将商场内的所有人平等的看作人质,连好不容易有了假期的坂口安吾都没有放过。
刚刚结束任务离开港黑,经历了一位好友死亡,与另一位好友决裂的他其实并不需要假期,但他实在拒绝不掉上司的好意。只是没想到不过是来商场采购一些必需品就遇到了这种事。
被劫匪持枪赶到人群中的安吾推了推眼镜,隐匿在一众人质中并不起眼。在观察清楚对方的人数和布局后,他便通过自己的方式报了警,现在要做的只有等待罢了。
还有就是……安吾看了一眼周围一群瑟瑟发抖的普通人。避免人质与劫匪起冲突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喂,臭小鬼,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劫匪的大嗓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只瘦弱的、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的孩子被劫匪抓着衣领拎了起来。
幼童的脸上似带着茫然,像是吓傻了般对劫匪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看他身着的和服品质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但瘦弱的身躯和偶然暴露出来的绷带,却表明这个孩子并没有被人好好照顾。
他太轻了,可爱的脑袋在劫匪的动作下跟着摇晃,像是承受不住重量摇摇欲坠的山茶花,看得人心惊胆战。
“这是谁家的孩子?”劫匪在问,人质们也面面相觑,但没有人去认领。
这个可怜孩子的父母或许已经吓破了胆,没能在黑洞洞的枪口下站起身。
“喂我说。”被抓住的孩子仰起头来语调漫不经心,“你能杀死我吗?”
“什么?”
“都已经做了这种事怎么样都是***了吧,不如可怜可怜我杀掉我怎么样?”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一个不符合他年龄的疯狂笑容,对着能夺取他性命的刽子手撒娇似的表达着诉求。
他食指中指并拢,做出一把***的姿势,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口中发出“砰”的拟声。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像是真的被打中了那样:“很简单对不对?如果做到了的话死去的我或许会为你祈福哦!”
“有病!”劫匪皱着眉将小孩放下,他将孩子朝着人群中推了一把,小孩一个踉跄恰巧到了坂口安吾的附近。
安吾伸出手将快要摔倒的小孩揽在怀里,内心电闪雷鸣。
像,太像了,这个小孩跟他的那位前任黑手党干部朋友一模一样,无论是长相还是其独特的气质。要不是太宰治本身能够无效化所有异能,坂口安吾差点以为这是太宰治中了异能后缩小了。
但……或许也有这种可能性?
坂口安吾小声试探地叫了一声:“太宰?”
小孩没有立刻应声,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对坂口安吾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认错朋友可是非常失败的哦,大——叔——”
自认为还算年轻的坂口安吾收到暴击,但对这个孩子的熟悉感又加深了——两个人惹人讨厌的本领不相上下。
“喂,你就是太宰吧?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孩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熟悉的死寂感扑面而来:“不是的,我不是太宰治。”
津岛修治根本没想跟安吾解释,太麻烦了,也没有必要,一心寻死的人是不该跟其他人结缘徒留伤感的。
他不是港口Mafia的太宰治,也不认识什么坂口安吾。这些属于太宰治的缘分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想快速结束这里的一切,逃离这个不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