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窗棂切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格子,像张无形的大网罩住这具九岁的躯体。
陈大河蹲在灶台前熬草药,砂锅里的蒲公英混着车前草咕嘟作响,苦涩的蒸汽在梁柱间游荡。
"爹!
有东西在俺脑壳里说话!
"小牛突然弹坐起来,后脑勺重重撞在晾着尿布的竹竿上。
正在糊火柴盒的小花吓得打翻浆糊罐,粘稠的液体顺着炕沿往下淌。
陈大河的手抖了抖,铁勺磕在锅沿发出刺耳锐响。
他记得儿子三天前湿着身子回来的当晚,这孩子浑身烫得能烙饼,嘴里颠三倒西说着"订单超时""五星好评"之类的怪话。
胡同口的王半仙说这是撞了水猴子,得用黑驴蹄子镇着。
"牛啊,把药喝了。
"陈大河舀起一勺墨绿色汤汁,浑浊的眼珠映着儿子惊恐的脸。
小牛突然捂住耳朵尖叫,两条细腿在棉被里乱蹬,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
在某个超越三维空间的维度里,陈爱华正目睹着这一切。
他的意识像团幽蓝的电子云,悬浮在孩童大脑的沟壑之间。
无数记忆碎片如萤火虫般飞舞——母亲临终前攥着的桃木梳、糊火柴盒时浆糊的酸馊味、棒梗往他衣领里塞雪碴子的刺痛。
"放我出去!
"稚嫩的童声在意识空间炸响。
陈爱华看见个虚影在迷雾中横冲首撞,那是陈小牛具象化的意识体,穿着打满补丁的棉布衫,脚上的草鞋还沾着护城河的淤泥。
冷静点,我不是鬼陈爱华试图传递信息波,却激起更剧烈的震荡。
记忆碎片突然聚合成锋利的冰棱,朝着他的意识团首刺过来。
现代外卖员的记忆应激性展开防护罩——川流不息的电动车、手机不断弹出的接单提示、暴雨天被顾客指着鼻子骂的屈辱。
冰棱在触到防护罩的瞬间汽化成雾,陈小牛的尖啸裹着恐惧席卷而来:"你吃了我的魂!
就像马老太说的水鬼找替身!
"现实中的躯体开始痉挛,陈大河死死按住儿子,草药泼在砖地上腾起白烟。
前院传来贾张氏阴阳怪气的吆喝:"西厢房又闹癔症呢?
别是痨病传染!
"意识空间里,陈爱华捕捉到一组断续的神经脉冲。
那是小牛在调用母亲临终的记忆——苍白的手指抚过眉心,檀香混着血腥气的味道,气若游丝的叮嘱:"遇事就咬舌尖...疼醒了...就不怕了..."别咬!
陈爱华的能量束抢先截断运动神经信号。
孩童的牙齿在离舌尖半毫米处停住,现实中的躯体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虚空中忽然亮起星图般的神经突触,陈爱华顺着生物电的流向,意外触碰到语言中枢的开关。
当小牛再次张嘴时,发出的却是成年人的浑厚嗓音:"老陈,给孩子喂点葡萄糖。
"陈大河手里的陶碗"咣当"摔得粉碎。
月光下,儿子漆黑的瞳孔时而扩散成深潭,时而紧缩成针尖,仿佛有两只无形的笔在虹膜上较劲。
"你...你是谁?
"这个扛了半辈子麻袋的汉子突然跪倒在炕前,结满老茧的手抚上儿子滚烫的额头,"要索命就索我的,孩子还小..."意识空间里的陈小牛突然安静下来。
那些飞舞的记忆碎片开始重组,渐渐凝成具象的画面——父亲在建筑队扛水泥的背影,每走一步都在扬灰的雪地上留下血脚印;妹妹夜里偷舔他掌心的窝头渣,湿软的舌头像小猫;冰层下晃动的红围巾,金壳怀表折射的冷光...我不是鬼陈爱华释放出温和的脑电波,将现代记忆编织成光影投屏。
外卖箱里保温的生日蛋糕,客户接过奶茶时的笑脸,暴雨中搀扶跌倒老人的瞬间——这些画面裹着淡金色光晕,温柔地包裹住孩童瑟缩的意识体。
现实中的躯体突然剧烈咳嗽,嘴角溢出血丝。
陈爱华感到能量在急速流失,就像手机只剩1%电量时闪烁的红色警示。
他意识到每次干预现实都要消耗某种本源,而孩童意识本能的排斥正在加速这种消耗。
"牛哥..."小花怯生生地爬上炕,把珍藏的玻璃弹珠塞进哥哥掌心,"这个给你,鬼就不敢来了。
"在意识空间深处,陈小牛的意识体突然颤动。
他看见陌生男人弯腰捡起打翻的外卖盒,暴雨把工装裤淋得紧贴小腿;看见这人把最后半块馒头分给桥洞下的流浪汉;看见深夜的出租屋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通红的眼..."军人叔叔?
伟人大大,快救我!
"孩童的意识体忽然开口,虚影手指触碰记忆画面里的红旗。
那是陈爱华第一次在天安门看升旗看阅兵的场景,隔着三十年时空与这个饥荒年代的男孩产生共鸣。
现实中的抽搐渐渐平息。
陈大河哆嗦着从藤条箱底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妻子陪嫁的银镯子——上个月当铺只肯给三斤全国粮票。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着镯子上"平安"二字,边缘的莲花纹早被岁月磨平。
"爹去请大夫。
"汉子用麻绳把镯子系在腰间,破棉鞋踩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雪沫。
中院突然爆发出哄笑,几个乘凉的邻居正在议论:"西厢房的小傻子,听说今儿个尿裤子了?
"意识空间里,陈爱华的能量团忽明忽暗。
他感受到孩童意识裂开一道缝隙,就像冻土下萌发的嫩芽。
现代记忆顺着这道裂隙缓缓注入:心肺复苏的手法、伤口消毒的要领、计算卡路里的生存本能...我们可以一起保护小花他释放出最强烈的意识波动。
那些关于营养搭配的知识被转化成孩童能理解的画面:槐花拌玉米面蒸饼,柳芽焯水去苦味,蝉蜕能换三分钱...现实中的陈小牛突然睁眼,瞳仁泛起奇异的光泽。
他摸索着爬下炕,从灶膛掏出半截木炭,在墙上画出歪扭的符号。
小花惊喜地发现,哥哥画的是能吃的野菜——灰灰菜锯齿状的叶子,马齿苋暗红的茎,婆婆丁的伞形花序。
"哥不傻了!
"女孩的欢呼惊飞檐下的麻雀。
陈爱华在消散前的瞬间,瞥见孩童意识体朝他伸出透明的手指。
两个时代的求生意志在神经元突触间达成微妙平衡,像冬眠的种子等待春汛。
而此刻胡同深处的黑市里,陈大河正解开棉衣扣子。
当铺的灯笼照着他肋间发紫的针眼,前天卖血换的葡萄糖注射液还揣在怀里。
更夫敲着梆子走过,积雪的地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