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清披着外衣赶到时,李老汉正蜷缩在竹席上抽搐,泛黄的被褥沾着呕吐物。
"这就是你说的退烧了?
"张大山揪住林婉清的衣领,粗粝的指节抵在她锁骨处,"城里来的大小姐懂个屁治病!
"他扬手将玻璃药瓶摔在地上,浓烈的酒精味混着劣质橡胶的刺鼻气息在晨雾中炸开。
人群里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王秀兰挤到前排,青布衫上的补丁被晨露洇成深色:"婉清姐,我早说过医务室的药品要仔细检查......"她弯腰捡起半截标签,红药水字迹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哎呀,这生理盐水的批号怎么和县医院的不一样?
"林婉清垂眸盯着脚边碎玻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昨夜王秀兰塞进她背包的空药瓶,此刻正躺在李国强装模作样翻查的医药箱里。
村支书粗糙的手指敲打着生理盐水登记簿,钢笔水晕开的日期恰好是三天前她值夜班的日子。
"是我疏忽了。
"少女突然抬头,晨风撩起她耳边碎发,露出左眼尾淡金色的细纹,"请给我两天时间重新配药。
"她弯腰收拾满地狼藉时,听见王秀兰得意的轻哼混在村民的窃窃私语里。
当夜月光爬上医务室窗棂时,林婉清反锁房门。
淡金色的纹路在她左眼瞳孔深处亮起,泛黄的《药品鉴别手册》在掌心簌簌翻页。
二十三个化学方程式如金色溪流涌入脑海,鼻腔突然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第二章的配比表。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林婉清撑着虚软的身子摸到村口大榕树下。
李国强正在树洞里藏第三包红糖,冷不防被少女惨白的脸吓得踉跄后退。
"叔,您说这葡萄糖溶液变生理盐水..."她将两张检测报告拍在树瘤上,指尖点着氯化钠含量后的星号,"和您家新砌的猪圈用的可是同批水泥?
"露水顺着叶尖滴在纸上,将"重金属超标"几个字洇得格外清晰。
晒谷场上的晨会锣声突然乱了节奏。
王秀兰攥着准备往林婉清门前泼的鸡血盆,眼睁睁看着村支书揪住赤脚医生的领子往公社卫生院拖。
少女倚着磨盘擦拭眼镜,忽然对着人群歪头浅笑:"秀兰姐,你围裙兜里的酒精棉球要不要分我些消毒?
"村民们的目光齐刷刷转向王秀兰鼓胀的衣兜。
李国强猛地刹住脚步,他分明记得昨夜清点时,医疗室丢了两整盒消毒棉。
山风卷着晨雾漫过晒谷场时,石板路上突然响起胶底鞋碾碎枯枝的脆响。
林婉清转身的瞬间,远处山道上有个深蓝身影正穿过薄雾,右臂不自然地蜷在身侧,像道未愈的旧伤疤割裂了晨光。
陈明远的胶底鞋碾过晒谷场碎石时,王秀兰衣兜里的酒精棉球正簌簌往下掉。
林婉清数到第七颗棉球落地,余光里深蓝中山装的下摆己经扫过石板缝里的青苔。
"县教育局特派巡查员。
"证件夹在陈明远指间晃过,钢印折射的光斑恰好刺进张大山怒睁的独眼里,"听说这里知青点的教学记录..."他话音突然卡在喉间,林婉清弯腰捡棉球的动作让碎发滑落,左眼尾的金纹在晨光里一闪而逝。
王秀兰突然将鸡血盆往地上一掼:"陈干部来得正好!
有人拿假药害乡亲们!
"暗红液体溅上她打了补丁的裤脚,倒真像极了斑斑血迹。
张大山立刻扯过登记簿:"这丫头三天前当班时调包药品!
"林婉清扶着磨盘慢慢首起身,昨夜渗进《药品鉴别手册》的血迹仿佛还在鼻腔翻涌。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尖划过陈明远别在胸前的金星钢笔——三年前省城表彰会上,正是这支笔滚落火场,害得他右臂落下狰狞疤痕。
"都是我的错。
"少女虚弱的声线让喧闹的晒谷场骤然安静,她颤抖着指向树洞方向,"我不该发现李叔用猪圈水泥篡改药品批号..."话音未落便软软栽倒,后脑勺精准枕在陈明远及时伸出的伤臂上。
"快送医务室!
"村支书的破锣嗓子都喊劈了。
王秀兰正要趁机溜走,却见林婉清垂落的手心里滑出半张水泥袋残片,编号与她藏在灶膛里的那包红糖包装纸分毫不差。
陈明远打横抱起昏迷的少女,右臂烧伤的皮肤隔着衬衫传来灼烫。
昨夜他在公社卫生院翻到的档案突然在脑海浮现——那场大火里本该烧成灰烬的《药品安全条例》草案,此刻正压在林婉清枕着的蓝布包袱里。
暮色漫进医务室时,林婉清在消毒水味里睁开眼。
陈明远逆光坐在木凳上拆绷带,右臂疤痕随着动作起伏如盘踞的蜈蚣。
他忽然用金星钢笔敲了敲搪瓷盘,盘底映出她左眼尚未褪尽的金色纹路。
"你眼尾这个..."钢笔尖悬在半空,在暮色里凝成墨色的叹号。
窗外传来李婶骂街的声响,大约是发现了自家猪圈被人挖掉块水泥墙。
林婉清摸向枕边的蓝布包袱,指尖触到包书皮用的《赤脚医生手册》。
突然响起的推门声惊得她缩回手,搪瓷盘里的棉签盒被碰翻在地。
陈明远弯腰去捡时,月光正好照亮书柜底层——那本用来垫柜脚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不知何时被人抽出半截,泛黄的书页上留着新鲜的手汗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