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外探进半个扎红头绳的脑袋，沾着泥的布鞋正偷偷把《数理化自学丛书》往门外勾。
"小芳？
"林婉清突然开口，吓得那本旧书啪嗒掉在门槛上。
十五岁的李小芳缩在门框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里还揣着半块粉笔头。
陈明远扫过书脊上1972年的出版日期，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县里去年就禁了这些修正主义毒草。
""这是给猪圈垫砖用的！
"李小芳突然挺首单薄的脊背，被太阳晒脱皮的脸颊泛起潮红，"上个月张大伯说...说女娃认字会让灶王爷迷路..."林婉清把蓝布包袱里的《赤脚医生手册》翻到第203页，泛黄的书页上画着葡萄糖分子式："小芳，把西边墙根的甘草片拿给我。
"女孩踮脚够药柜时，藏在裤兜里的草稿纸滑了出来。
陈明远用钢笔挑开皱巴巴的纸团，上面歪歪扭扭写着3x+5=20，解到第三步的等号画成了小兔子。
"这道题该两边同时减五。
"林婉清蘸着碘酒在搪瓷盘边缘写公式，左眼的金色纹路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李小芳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缝还沾着喂猪的糠渣："婉清姐，减完五之后是不是要...""反了天了！
"木门被踹得撞在墙上，张大山裹着旱烟味闯进来。
他腰间别着的记工本哗啦作响，沾着猪粪的胶鞋碾过地上的粉笔头："女娃子学这些狗屁倒灶的玩意儿，能多挣半个工分？
"林婉清摸到包袱皮下的《扫盲教材大纲》，昨夜用知识之眼强记的五百页资料在太阳穴突突跳动。
她故意把手册翻到防治猪瘟那章："张队长，上个月村东头病死的两头猪...""关你屁事！
"张大山扯过李小芳的辫子，女孩怀里的甘草片撒了一地。
陈明远突然用钢笔敲了敲搪瓷盘，金属撞击声惊飞了窗外偷听的麻雀。
"公社要求各大队开展扫盲运动。
"教育局干部卷起沾着血渍的绷带，右臂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林知青的结对辅导方案，能帮咱们争取先进生产队。
"李小芳突然从裤兜掏出揉烂的糖纸，上面用烧火棍写着密密麻麻的算式："昨儿帮王会计核粮票，他允了我半支铅笔！
"僵持间，门外传来叮铃哐啷的自行车响。
陈明远从帆布包里抽出牛皮纸文件袋时，林婉清看见"高考资格审查"几个字被月光映得发蓝。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左眼金光大盛，藏在枕下的手指悄悄扯开了文件袋封口。
"今年..."她借着捋头发的动作展开文件，声音陡然清亮如生产队晨起的号角："女性报考名额同比增加三十个百分点！
"李小芳手里的甘草片罐子咣当落地，陈明远扶在门框上的右手青筋暴起。
月光偏移的刹那，众人看见王秀兰的影子鬼魅般贴在窗纸上——李小芳的母亲正攥着烧火棍，棍头焦黑处还沾着去年烧掉的课本灰烬。
"不可能！
"张大山一把抢过文件，油墨未干的公章蹭在他长满老茧的拇指上，"女娃都去考学，生产队的猪谁喂？
棉花谁摘？
"林婉清摸到枕下自编的教材大纲，昨夜过度使用知识之眼的眩晕感再度袭来。
她望着窗外被月光照亮的打谷场，那里晾着李小芳用粉笔头在地上默写的元素周期表。
陈明远突然俯身捡起沾了猪粪的粉笔，在病历本背面画了条陡峭的上升曲线。
"张队长，去年红旗公社扫盲先进队多分了二十袋化肥。
"钢笔尖戳在"女性名额"西个字上，沁开的蓝墨水像条咆哮的河。
文件纸在张大山指间簌簌作响，王秀兰的烧火棍突然重重捅破窗纸。
月光漏进来，正照在李小芳偷偷系在辫子梢的钢笔帽上——那是她用三个月捡麦穗换的。
油灯爆了个灯花，张大山蒲扇般的巴掌拍在炕沿上，震得搪瓷盘里的碘酒泛起涟漪："女娃读书耽误生产，这劳什子文件能当饭吃？
"牛皮纸文件擦着林婉清苍白的脸颊飞过，撞在土墙上发出闷响。
"咳...张队长..."林婉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左眼金纹如风中残烛般明灭。
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手指抓住李国强的粗布袖口："李叔...教育局陈同志说...说我眼角的纹路像他亡故的妹妹..."陈明远握钢笔的指节骤然发白，右臂疤痕在煤油灯下像条扭曲的蜈蚣。
他弯腰捡文件的瞬间，瞥见林婉清藏在枕下的扫盲教材露出半截，铅笔勾画的曲线竟与他下午在病历本上画的上升图如出一辙。
"都滚出去！
"张大山踹翻瘸腿板凳，铁青着脸摔门而去。
木门带起的风掀开林婉清的眼皮，最后一丝金光掠过王秀兰攥着烧火棍的手——那女人正死死盯着女儿辫梢的钢笔帽。
子夜露重时分，陈明远端着陶罐推门而入。
褪色的搪瓷缸里浮着几片黄芪，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棂上的标语。
林婉清蜷在蓝布被里，听见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那是陈明远在修补被她扯坏的文件袋。
"县医院开的补血方。
"陈明远用汤匙搅动药汤，碎冰似的月光落在他卷起的袖口，露出半截狰狞的烧伤，"白天你说要借医疗站开扫盲班？
"林婉清突然撑起身，散落的发丝间金纹流转："知识改变命运，陈同志不觉得该从生产队实际需求入手吗？
"她摸出枕下的教材大纲，昨夜强记的《畜牧防疫手册》字迹在纸面若隐若现，"比如教妇女算猪崽存活率，教青年看化肥配比表..."陶罐磕在炕沿发出脆响，陈明远突然抓住她手腕。
月光斜斜切开黑暗，照见文件袋里夹着的黑白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抱着课本，右眼下方有粒朱砂痣。
"我帮你。
"他喉结滚动，药汤在搪瓷缸里晃出涟漪，"但别再用眼纹试探我。
"后半夜的油灯将两人影子投在土墙上，交叠成奇怪的图腾。
林婉清用烧焦的树枝在草纸上画教学进度表，知识之眼残留的刺痛让她睫毛轻颤。
陈明远忽然抽出钢笔，在"妇女夜校"旁添了行小字：教材可用《赤脚医生手册》作掩护。
鸡鸣三遍时，张大山蹲在打谷场边抽烟。
他脚边散落着被露水洇湿的草稿纸，上面画满歪扭的化学符号——那是李小芳趁喂猪时用树枝划拉的。
烟头明灭间，他捡起张写满算式的纸，突然发现每道题解旁都标注着工分换算：二元一次方程=半斤化肥配比知识。
"装神弄鬼！
"他啐了口痰，却把草稿纸塞进记工本夹层。
月光掠过猪圈土墙，照见几行新刻的粉笔字，正是林婉清白天教妇女们算的母猪产仔率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