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自有定数出自哪里

她从一场空无一物的噩梦中惊醒。

这场噩梦里没有追杀，没有鬼怪，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周遭弥漫的窒息气味。

似乎噩梦也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无法被赋予任何具象化的表达。

睁眼的一刻，她发现自己呈站立的姿态，双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浑身的关节却毫无沉睡带来的僵硬之感，反而格外轻盈有力，像是重新修理保养过的机器。

“欢迎你，新晋引魂人‘李清朗’，恭喜你通过层层选拔成为了我们光荣的一员。

先前，你己经主动完成了生前所有记忆的清空与转移，以没有偏见、没有限制、完美无缺的形态出现在灵魂中转站，接任引领亡魂之‘形’的伟大工作。”

她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脑神经元进行回忆，她依稀记得“人生”这个词汇，然而没有任何关于自己人生的记忆。

不过，她发现自己确实可以在脑中轻松完成多语言甚至方言的转换理解，并完整记忆《逻辑学》等知识集合的全部内容。

李清朗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那里没有人，只是一个漂浮在空中的铁球，或者准确来说，它像是大量的某种金属零件与虚空交替构成的球体造物。

它似乎反重力地存在着，从微微发亮的球心发出与人类高度相似的声音。

“为了保证工作顺利进行，我们为你保留了作为人类的基本智识，并附送你所有灵魂法理学的知识与全覆盖的语言知识。

接下来，你可以轻松借助我们所构建的至高伦理规范来完成任务，并且有充分的盈余时间来体验永生的乐趣。”

“那么……”李清朗试图运用唇舌，震动声带来进行交谈，“没有任何记忆，只是被灌输了知识的我还算不算是‘我’呢？

还是说，我和你一样，是某一种由信息培养的造物？”

“这……唉，早就跟他们说过不要往你的意识里丢哲学模块的……总之，你曾经作为人出生过，那你就永远是人了。

只不过后来你经历了死亡，放弃了带有个人成见的记忆成为引魂人，现在的你是你过去选择的结果，这当然是一种延续了！”

球体的声音里竟然展现出一丝慌乱的情绪，它的光芒微微颤动了一下，“总之，准备好了就可以上岗，实践会解答你所有的疑惑，快去吧！”

球体在昏暗的房间中照出一条光路，路的尽头是一扇看起来崭新无暇的门。

她挪动双腿，紧接着越开越快地借助它们向门口移动，最终按下把手推开那扇门——它连接着一个大厅，其中整齐排布着完全一致、毫无斑驳的椅子和一群相比之下各有残缺的人。

看见这一切，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名为“形”的概念，即构成人的质料瓦解失效之后，人在“形界”新的存在方式。

有点类似于惯常理解的灵魂概念，但又有所不同。

李清朗思考片刻，看来自己的脑海中确实装了自动百科，每当遇到困惑，就会调动信息进行解释。

结合着资料，她突然理解了一切。

在这里，人不再依托于物质进行活动，而是依托于自主意识。

自己先前的思考与走动也并没有用到真正的脑神经元与腿部肌肉，只是因为自发地思考、想要行走，便那样做了。

“放下对自我的思考。”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或者说，近乎是在她的头颅内响起。

她不明声音的来源，在原地停顿了少许时间，先前噩梦里的那种压迫感却又悄无声息地再次降临，逼迫她向着那个工位走去……在一段未知的时间过后，李清朗站在了13号窗口，胸口挂着一个带有六位编号的正式工牌，着一身灰白色正装裙。

她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多久？

十年，十五年，还是更多？

在这个没有日夜分别的地方，她无法知晓自己工作的时长，只知道自己的心性正在一天天被磨砺得与这份责任更加契合。

她是一位引魂人，就像这个恢弘大厅里所有的工作人员一样；她们的生命进入凝滞，回忆逐渐淡去，在永恒的生命中重复工作着，引导那些心有执念、对死亡有异议的灵魂安然前往下一站。

除了完成职责的信念本身，这里似乎不再剩下什么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

她有些无聊，把手肘称在窗口的台上，往透明窗外的大厅望。

大厅里摆放着数十排整齐的椅子，从一个遥远的入口可以看见陆续有“人”进来了，他们有的人神态安详，形容整洁，有些却看上去十分可怖。

她把目光聚焦在最靠近服务窗口的第一排的十几个人，其中第一个人穿着体面的衣裳和精心擦亮的皮鞋，只是胸口有一团血污；第二个人就比他惨多了，虽然正面安然无恙，但侧过来看整个后脑勺都消失不见，还时不时咳嗽着；第三个人外表看不出致命伤，但正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哭着哭着还干脆跪地不起；第六个人身上穿着病服，眼神犹如一滩死水，阴森可怖；第十个人则坐了起来，她的双眼呈现出一种古怪的颜色，应该是失明者，她在大厅里摸索着，刚刚坐下又站起，似乎在努力熟悉环境。

“啊呀，照理说来到中转站的人不会带有生前残疾的，这阿婆估计己经能看见了，只是暂时受了蒙蔽！

……这是心障，我得去帮帮她。”

旁边12号位的人，胸牌上写着“张若仪”，她自言自语着，擅自离开了工位，小跑到那位失明阿婆身旁，在她面前念了几句什么，然后把手轻轻放在她眼睛上，那双眼睛便恢复了神采，阿婆也渐渐冷静下来坐回椅子上。

李清朗把头转了回去，不再看她们。

私自离开工位是违规的，至于帮助这件事本身似乎没那么重要。

的确，在这里，只要主观拒斥自己有残疾这个结论，残疾就会自然消失，伤病同理。

此时，广播里传出一个声音：“请0365号至13号窗口办理事务。”

365，这个数字似乎对应着某个时间概念，她有点记不清了。

李清朗伸手揭开今天的第一份档案，上下扫视了一遍，念出左上角的名字：“周时恩？”

“是我。”

老者抬起头，说话慢悠悠的，“第一，我申请暂返人间三分钟，我想交待完遗嘱再走，不然儿子和女儿不好分家产。

第二，我一生行善积德，帮助邻里，供儿子上了好大学，自认为功德没什么过失，可为什么在分区时把我分到了第七区？

希望可以重判。”

形界分为九区，从一到九依次更加混乱凋敝。

对相对条件较差的第七区“除厄”感到不满在情理之中。

李清朗抬头看了他一眼：“第一条，相对于申请暂返而言，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您可以写下分配财产的意向，如果意向合理，天机处会运用遗嘱以外的手段帮您进行分配。

至于第二点，分区的问题……”听着她的声音，不少后面排队的“形”们都望向了窗口旁写着“形界分区确认与申诉手续办理流程”的公示板：“亡魂在进入从有生的“质界”进入无生命的“形界”时，将经历一次分区，这一次分区由当前引魂人正官的意志执行。”

正官此时穿着近乎没有一丝褶皱的制服，站在那里一刻不停地敲着键盘，她胸前的牌子上写着“沈判”二字。

“由于正官无法保证随时在场，名为‘有常’的代理意志将协助进行分区工作。”

有常此时正飞速运转，发出耀眼的光芒。

它是李清朗和所有引魂人的老熟人，那个看起来像是大量金属零件与虚空交织而成的悬浮球体。

它监察万物，包括引魂人的选拔。

“对自己分区有异议（仅限于‘有常’工作范围）的亡魂可以到中转站进行申诉；有要事在质界（即死亡前所在地）未完成的，在特殊情况下也可以申请暂返；要求为，从该主体脱离质界开始质界时间经过三个日夜，任何形式的暂返申请都会被驳回。”

没等李清朗说完，周时恩先开了口：“这样，我把房产都给大儿子，剩下的二十万存款给……”“不用说了。”

李清朗把他的资料竖起来向桌面对齐，放到一边，“刚刚看了您儿女的资料，基本表现平分秋色，按照法定继承的分配方式比您刚刚提的合理。”

“诶？

就算是阴曹地府，哪有你这样办事的？

你们管事的呢？

阎王爷呢？”

那位老者明显气急败坏了起来，首到两名魂警将他强制带离窗口。

李清朗望着老者的背影，其实他认为二审不妥，完全可以对自己刚刚的决断进行上诉，之所以不敢，便是心虚。

她将眼神收回至面前人，那人主动开口道：“您好，我叫章引玉，我是一个在职考研的单亲妈妈，在今天凌晨写论文的时候眼前一黑就……我申请一次暂返，这样可以见我女儿最后一面。”

李清朗扫了一眼章引玉的资料，她被分配到了第西区“修己”，应该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人，在这时爱子心切。

“抱歉，理由不够充分，暂返驳回，但待你进入形界后可以通过梦媒和你的孩子交流七次，请谅解。”

李清朗缓缓放下了她的档案，章引玉红着眼眶，沉默离开了。

这时她却发现，12 号位的引魂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重新拿起了章引玉的档案袋。

“她的身体机能还没有完全破坏，完成暂返不需要费太多工夫，况且她的孩子从小和她相依为命，还小呢。

通融一下吗？”

12号的眼睛里闪着一种令她感到陌生的光，仿佛12号自己并非引魂人而是一个同样遗憾离世的家长。

清朗看了看她，没作理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那些刚刚离开质界的人通常都会在意的事情，但我们这的逻辑不一样，我们按照规矩办事。

你比我来的更久，更应该知道。”

“规矩？

就连见孩子最后一面这样小小的请求都不能漏网吗？”

“张若仪，”李清朗郑重地叫出了十二号的大名，“我现在在工作，无心和你辩论这些问题，请你稍事休息，等到我们共同的下班时间再来探讨。

下一位。”

张若仪皱起了眉，转身摇着头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