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对镜抿了口胭脂纸,指尖拂过鬓边金丝缠的芍药花,花瓣里藏着昨夜用茶汤浸透的素纱——这样迎风起舞时,便能漾出半透明的雾霭效果。
"宣——六品以上官家女眷入殿——"随着太监尖利的唱喏,鎏金铜门缓缓打开。
苏瑶垂眸盯着青砖上流动的云纹影,耳畔掠过此起彼伏的环佩叮当。
前世跪在这里时,她因喉间灼痛险些打翻茶盏,此刻却嗅到风里飘着龙涎香混着薄荷脑的味道——果然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济州通判之女李氏,献《霓裳羽衣曲》——"当李婉顶着飞燕衔珠髻盈盈下拜时,苏瑶用绢帕掩住冷笑。
那发髻本该在旋转时让珠串划出惊鸿弧度,此刻却因掺了太多假发显得笨重。
果然,当李婉转到第七个旋身,鬓边突然崩开两枚翡翠珠,骨碌碌滚到云贵妃案前。
"放肆!
"云贵妃染着蔻丹的指尖重重叩在青玉案上,"尚仪局怎么教规矩的?
"苏瑶适时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慌,顺势将袖中备好的金丝芍药往发间推了半寸。
阳光恰在此时穿过雕花窗,将花蕊里的银粉洒成细碎星河,正落在她轻颤的羽睫上。
"江州司马之女苏氏,献《惊鸿赋》——"羯鼓声起时,苏瑶踩着金砖上未干的晨露滑出第一步。
浅碧色广袖掠过青铜仙鹤烛台,藏在袖中的薄荷香囊被热气一熏,霎时漫开清凉雾气。
她故意在旋身时将披帛甩向御座方向,缀着银铃的帛角堪堪扫过云澈案前镇纸。
"且慢。
"云贵妃突然抚着翡翠护甲轻笑,"苏姑娘这舞美则美矣,只是面色潮红得可疑。
赵太医,去瞧瞧是不是犯了热症。
"苏瑶伏在地上喘息,看着杏黄官靴停在眼前。
赵太医搭脉的手指冰凉,故意按在她昨夜用玉梳压出的虚浮脉象上。
前世她不懂这些门道,竟真以为是自己体弱,如今却嗅到对方袖口若有似无的艾草味——这是太医院常用遮掩毒物气息的香料。
"回禀陛下,此女气血两虚,肝火郁结,实乃......""大人且看,"苏瑶突然抬起手腕,露出昨夜用凤仙花汁点出的朱砂痣,"《金匮要略》有云,虚火者寸口脉当浮大,而妾身关脉沉细如游丝,分明是误服雷公藤后的代脉之相。
"她声音陡然转厉,"不知太医署近日可有遗失药材的案卷?
"赵太医的喉结剧烈滚动,额角渗出冷汗。
他当然不敢说三日前云贵妃宫里取走过三钱雷公藤,更没想到这深闺女子竟通晓《脉经》辨毒篇。
满殿寂静中,苏瑶忽然以额触地:"许是妾身今晨误食了相克之物,求陛下恩准饮盏金银花露。
"云澈手中把玩的琥珀珠串突然停住。
他记得这个声音——昨夜批折子时,有缕裹着夜来香的风从西偏殿漏进来,当时那声"参汤洒了"的轻呼,尾音也这般带着钩子似的颤音。
"准。
"当苏瑶捧着青瓷盏缓缓起身时,故意让半幅披帛滑落肩头。
她迎着云贵妃淬毒的目光咽下花露,舌尖轻轻舔过唇上沾着的金银花瓣。
菱花镜前练了上百次的这个动作,终于在此刻将满殿抽气声化作她裙摆下的垫脚石。
暮色漫过宫墙时,初选通过的朱砂名册送到御前。
云澈用朱笔在"苏瑶"二字上顿了顿,笔尖悬出的朱砂泪正滴在"惊鸿赋"的批注旁。
值夜太监看见陛下对着那滴红痕笑了,惊得险些摔了怀中的铜漏壶。
赵太医踉跄后退时撞翻了鎏金鹤形灯,青铜铸造的仙鹤脖颈在青砖上砸出清脆回响。
云澈的视线越过满地乱滚的琥珀珠,正撞见苏瑶抬起的水眸里浮着一层薄雾——像是三月江南被春雨打湿的桃瓣,偏生眼尾用螺子黛勾出灼人的红。
"陛下明鉴。
"苏瑶垂首时露出后颈雪色,发间银丝编的芍药随着动作轻颤,"妾身入宫前曾随家父研读医典,略通岐黄之术。
"她突然轻咳两声,指尖按在锁骨处的珍珠璎珞上,那里藏着用冰片泡过的丝帕,瞬间让眼尾洇出病弱的嫣红。
云澈指尖的玉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响。
他分明记得晨起时礼部呈上的名册,济州通判之女擅琴,江州司马之女工绣,偏这苏家姑娘的批注栏里只写着"容色殊丽"。
此刻阶下女子广袖垂落,露出的腕间金钏随着呼吸轻晃,竟将满殿珠翠都衬得俗气。
"苏姑娘倒是个妙人。
"皇帝突然轻笑,玄色龙纹袖口扫落案上茶盏,金黄色的茶汤在苏瑶裙边溅出蜿蜒水痕,"连《脉经》辨毒篇都背得这般熟稔。
"云贵妃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着那狐狸精膝行半步,披帛上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越声响,竟像是特意合着皇帝玉扳指叩击的节奏。
更可恨的是陛下竟亲自执起银壶,将琥珀色的金银花露注入她捧着的青瓷盏。
"谢陛下赏赐。
"苏瑶仰颈时喉间那颗朱砂痣在薄纱下若隐若现,饮罢花露的唇瓣泛着水光。
她借着起身的姿势将袖中香囊暗扣挑开,前世特意为云澈调制的龙脑香混着薄荷气息,正顺着穿堂风漫过御座。
云澈突然觉得喉间发痒。
这香气像极了他幼年养的那只雪貂,总爱用温热鼻尖蹭他掌心的触感。
当苏瑶的披帛第三次拂过御案时,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攥住帛角,银铃震颤的余韵顺着指尖窜上心口。
"苏氏留用。
"皇帝松开手时,瞥见帛角金线绣的并蒂莲己经起了毛边。
这样粗劣的绣工本该被尚宫局打回去重做,此刻沾了茶渍反倒像开在雨中的并蒂莲。
暮色染透宫墙时,苏瑶跟着引路太监穿过九曲回廊。
她故意放慢脚步,听着远处传来云贵妃砸碎茶具的脆响。
前世她不懂,为何初选后会被分到离御书房最远的听雪轩,如今嗅到引路太监身上若有似无的沉水香味——那是云贵妃宫里惯用的熏香。
"姑娘且在此稍候。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暮色里发颤,指着面前被梧桐树荫笼罩的厢房。
苏瑶望着廊下积水的铜盆轻笑,那水里泡着的枯叶分明是让人夜咳不止的枇杷叶,倒是比前世提前三日备下了。
更漏声传来时,苏瑶倚在窗边把玩着金丝芍药。
月光漏过窗棂在她掌心游走,忽听得瓦檐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将花蕊里的银粉弹向烛火,看着跳跃的火光里映出半片玄色衣角——绣着龙纹的衣角。
云澈在飞檐上看着那簇突然爆开的银粉,恍惚间像是看到星子坠入她掌心。
暗卫墨影在身后欲言又止,终究没敢提醒陛下,那女子方才弹粉的手法像极了江湖中失传的"流萤探穴"之术。
苏瑶对着月光展开初选赐的绢帕,金线绣的祥云纹里混着几缕灰丝。
这是尚宫局用陈年蚕茧赶制的次品,遇水便会褪色。
她将帕子覆在铜盆浸湿的枇杷叶上,听着夜风送来远处云贵妃轿辇的鸾***。
梧桐叶沙沙作响,盖住了厢房梁柱间新刷的桐油味。
苏瑶指尖抚过窗棂缝隙里未清理的木刺,突然想起前世这屋子塌了半边的承尘——算算日子,也该到梅雨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