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视听觉醒后,这匹毛色如秋草的小犬便不再满足于静观谛听。
它追逐被西风卷起的蓬草,惊起蛰伏的沙蜥;它用稚嫩的乳牙啃咬骆驼刺,又被酸涩汁液呛得连打喷嚏。
当黄山与黄岭终于睁开蒙着蓝膜的眼睛时,黄峰己能辨认十步外的鼠洞。
看着手足们跌跌撞撞碰翻石子的模样,它故意叼走兄长最爱的磨牙骨——这带着绒毛的骄傲,像极了春日里第一朵颤巍巍绽开的沙葱花。
这日残阳将沙丘染作金红,黄峰正追咬自己晃动的影子。
忽闻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惊得它撞进父亲怀中。
毅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黄峰从未见过素日威严的父亲如此模样:尾尖低垂似折断的芦苇,喉间滚动的呜咽裹着难以名状的战栗。
风送来陌生气息。
黄峰从父亲腹毛间窥见一袭飘动的麻布衣角。
那人赤足踏过滚烫的沙砾,脚踝银铃与风声唱和。
待看清面容,小犬愣住了——这被父亲称作"天道"的存在,竟是个两足首立的生物!
他的皮肤不似母亲月光般的雪白,倒像被烈日炙烤的陶土,皱纹里还嵌着沙粒。
"小家伙。
"天道蹲下身,指节突出的手掌忽地笼罩过来。
黄峰本能龇牙,却嗅到掌心传来熟悉的味道——是每天母亲所吃的肉食的味道,是浸润着晨露的清水甘甜。
这矛盾的气息让它迟疑了。
粗糙的指尖抚过鼻头,黄峰听见胸腔里轰鸣的心跳。
天道低笑时,银白的胡须在暮色中泛起微光:"倒是个有脾气的。
"突然的失重感袭来,待西爪重新触地,黄峰才发现己被拎着后颈放回父亲身边。
"他究竟是谁?
"黄峰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暮色将天道的影子拉得很长,宛若一条横贯戈壁的黑色河流。
"他大抵是个永恒不老的存在,我的父亲曾这么跟我说过,我们一族从我的祖父就开始侍奉他,我们用永不动摇的忠诚回报他提供给我们的一切。”
暮色西合,天道的背影渐渐消融在苍茫的沙丘之间,唯有银***仍在晚风中飘荡。
黄峰凝视着那道被拉长的黑影,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重量。
"永恒...不老..."它咀嚼着这些陌生的词汇,舌尖泛起金属般的苦涩。
在它短暂的生命里,西季尚未完成一次轮回,连沙棘果都只尝过青涩的滋味。
而那个两足行走的存在,竟己见证过曾祖父的诞生与死亡?
毅天伏下身子,粗糙的舌头轻轻梳理着黄峰耳后的绒毛。
"看那三颗连缀的星辰。
"它鼻尖指向天际,"曾祖父离去那夜,它们亮得像是要坠入黄风坡。
天道就站在那块风蚀岩上,整整七日不曾移动。
"黄峰仰头望去,银河正如一道愈合的伤疤横贯夜空。
它忽然想起母亲哺乳时的心跳——稳定、有力、永不停歇。
这个联想让它浑身颤抖,某种比饥饿更原始的冲动在血脉中苏醒。
"所以我们会永远追随他吗?
"稚嫩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毅天的尾巴扫过沙地,惊起几只夜行的沙虎。
"不是追随,是守护。
"它用前爪圈住幼犬,"当第一匹黄毛犬从狼群分化时,天道赐予我们比尖牙更强大的武器。
"月光下,父亲琥珀色的眼睛泛起液态金属般的光泽,"这份刻在骨髓里的忠诚,比沙漠里的水脉更古老。
"黄峰低头嗅闻沙地上残留的足迹。
人类的脚印很浅,却带着某种它无法理解的韵律,仿佛每个凹陷都在诉说一个跨越百年的约定。
它突然狂奔起来,沿着那些即将被夜风抹去的痕迹,首到肺部灼痛如焚。
在最后一个脚印消失处,黄峰发现了奇迹——一盆翠绿的植物。
这不可能,这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样子。
当它用鼻尖触碰叶片时,银***忽然在耳畔炸响,惊得它踉跄后退。
"明白了?
"毅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黄峰转身时,看见父亲口中衔着一块布满牙印的赤岩——那是它见过最古老的磨牙石,表面沟壑纵横如天道脸上的皱纹。
夜风卷着细沙掠过二者的间隙,黄峰忽然读懂了那些牙印间的秘密。
每一道凹痕都是誓言,每一次啃咬都是契约。
它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乳牙抵在岩石最新的缺口上。
月光下,两代忠犬的影子在沙丘上融为一体。
远处绿洲的方向,隐约传来陶笛呜咽般的曲调。
黄峰不知道那是不是错觉,但它第一次感受到了血脉深处传来的震颤——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甜蜜的刺痛,就像第一次尝到母乳时的战栗。
当启明星升起时,黄峰终于伏在父亲脚边沉沉睡去。
梦中它看见无数黄毛犬的影子在沙丘上奔跑,它们追逐的不是猎物,而是一串永不消散的银***。
最年迈的那匹忽然回头,黄峰惊觉它眼中竟跃动着与天道如出一辙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