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白不再是纯粹的。
某个深秋的凌晨,我被窸窣的声响惊醒。
虚掩的房门漏进一道光,我看见母亲蜷缩在厨房的瓷砖地上,护士服下摆浸在打翻的牛奶里。
她的肩膀在抽动,却没有声音——像一台坏掉的收音机,只剩下电流的震颤。
我数着地砖上的菱形花纹,突然想起上周在菜市场,她攥着卖鱼贩子的秤杆,声音尖得像玻璃碴:"短斤少两是要烂手烂脚的!
"胖丫当时挤眉弄眼地捅我:"你妈凶得像只斗鸡。
"我涨红了脸反驳,却在夜里偷偷把蜡笔里的白色藏进了抽屉最底层。
父亲开始带着铁锈味回家。
不是那种沾在工装裤上的新鲜机油味,而是从喉咙深处渗出来的陈旧气味。
他总在晚饭后消失半小时,回来时身上带着便利店廉价啤酒的苦涩。
某个雪夜,我跟踪他到了巷子尽头的配电箱后面,看见他用打火机烧一张照片。
火焰舔舐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那裙子红得让我想起外婆压箱底的那块绸缎。
"爸?
"火苗在他指间抖了一下。
灰烬落在雪地上,像一群黑蝴蝶。
他转身时,我注意到他左手中指少了半截——这个每天为我修玩具的人,自己却缺了一角。
外婆的枣红色开始褪色。
她不再绣花,改为数佛珠。
108颗檀木珠子,每天数三遍,仿佛在计算某种我看不见的债务。
我偶然在她枕头下发现一瓶白色药片,标签上印着"阿普唑仑"。
那天夜里,我听见她在梦中哭喊一个名字:"阿娟"。
第二天我问她是谁,她正在剥毛豆,指甲掐进豆荚的缝隙:"早死啦,文革的时候。
"一颗青豆蹦到我手背上,冰凉得像滴眼泪。
学校里的颜色也开始混乱。
班主任李老师总穿着鹅黄色套装,说话温柔得像棉花糖,却会用圆规尖扎迟到的学生手心。
最漂亮的音乐老师李雯每周五都收到一束红玫瑰,但每次都会在放学后把它们扔进垃圾桶,花瓣沾着未拆的卡片。
而我,在生理卫生课上第一次见到人体解剖图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正在变成某种奇怪的东西。
我的身体像被施了魔法的植物,在某天清晨突然冒出花苞。
男生们的目光开始黏在我的领口,女生们窃窃私语时突然噤声。
镜子里的女孩既不是白色,也不是蓝色,而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粉,像没调匀的水彩。
裂缝在生日那天彻底崩开。
母亲送给我一件白色连衣裙,父亲塞来一套蓝色工具箱,外婆则是一卷枣红色的丝线。
我站在三件礼物中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们仿佛在逼我选择成为谁。
深夜,我撬开外婆的樟木箱,翻出那张"1965年纺织厂先进工作者"合影。
年轻的外婆站在第一排正中间,手里捧着奖状,嘴角扬起的弧度和我数学考满分时一模一样。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奖给细纱车间模范女工周秀兰"。
原来枣红色曾经这么鲜艳。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出透明的脉络。
我摸到自己脸上有同样的潮湿,这才发现,十二岁的眼泪是没有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