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实验室的冷光下,青蛙的脏器浸泡在玻璃罐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我的手指第一次划开蛙腹时,刀尖传来轻微的阻力,像裁开一件棉布衬衫。
林教授说:"注意分离肌肉和筋膜,就像拆开一封情书。
"男生们哄笑起来,女生们低头假装整理手套。
我的解剖刀却稳稳地沿着中线行进——这双手早己在厨房帮外婆剔除过鱼的内脏,在阳台帮父亲拆解过收音机零件。
"程小满做得很好。
"林教授的声音像酒精灯上的火苗,"有些人天生就该拿手术刀。
"那天放学,我在公交站牌下发现一只死去的麻雀。
它的翅膀折成奇怪的角度,像被谁粗暴地拧过。
我把它装进空口香糖罐子,倒进半瓶从实验室"借"来的福尔马林。
液体漫过褐色羽毛时,我突然想起母亲抢救失败的那个小女孩——她是否也被这样装进某个冰冷的容器?
"变态。
"身后传来压低的声音。
周叙白站在三步之外,白大褂下露出校服裤脚。
他是林教授的得意门生,据说家里三代从医。
此刻他盯着我手里的罐子,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枚消毒过的硬币。
"它在腐烂前值得被记住。
"我拧紧盖子,麻雀的喙抵着玻璃,仿佛还在鸣叫。
他忽然笑了,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标本盒:"上周做的蝴蝶,送你。
"盒子里,蓝翅蛱蝶的触须仍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秒的颤动。
那天我才知道,周叙白的父亲就是母亲工作的市中心医院副院长。
他送我蝴蝶时,指尖有淡淡的碘伏味,和他父亲查房时留在病房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母亲的白色开始泛黄。
某个梅雨季的深夜,我发现她在浴室里呕吐。
花洒开着,水流声掩盖了干呕,但磨砂玻璃上她的剪影弯得像把镰刀。
第二天早餐时,她面前摆着三瓶药,手指在药片间挑拣如同在弹一首无声的钢琴曲。
"妈,你生病了?
""护士都会给自己看病。
"她把维生素C推到我面前,"吃这个能预防感冒。
"但我知道那些扁平的白色药片是艾司唑仑,圆形的黄色药片是帕罗西汀——我在药房实习时背过它们的模样。
父亲开始彻夜不归。
工具箱落满灰尘,取而代之的是玄关处不断更换的皮鞋——锃亮的牛津鞋沾着夜总会的霓虹光,磨砂皮鞋底黏着KTV地毯的纤维。
有次我替他收拾西装,在内袋摸到一张酒店房卡,背面用口红写着"9023等你"。
那抹红艳得像新鲜剖开的心脏,我鬼使神差地把它塞进了麻雀标本罐里。
外婆的佛珠断了。
108颗檀木珠子滚落满地时,她突然说起1968年的纺织厂:"他们让我站在高凳上,脖子挂着破鞋的牌子。
"她的手指划过锁骨处的疤痕,"阿娟就是那天跳的锅炉。
"阳光透过窗棂,把地上的佛珠照得像一串散落的血滴。
---周叙白带我去看他家的标本收藏室。
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福尔马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像走进某个巨兽的腹腔。
他的父亲——周副院长站在玻璃展柜前,正用绒布擦拭一个胎儿标本。
"小满对医学很有天赋。
"周叙白说。
周副院长转过身,白大褂下露出爱马仕皮带的金扣。
他打量我的眼神让我想起林教授观察青蛙:"听说是程护士长的女儿?
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后来在阁楼,周叙白吻我的时候,我尝到他舌尖有股苦味。
他说是他吃的抗抑郁药,我却想起母亲藏在维生素瓶里的帕罗西汀。
他的手掌贴在我后腰时,窗外正飘过一片云,阴影掠过那些浸泡在防腐剂里的器官,仿佛它们同时眨了一下眼睛。
回家路上,我在便利店遇见父亲。
他站在冷柜前拿酸奶,身边穿红裙的女人正把冰激凌喂到他嘴边。
我们隔着货架对视,他嘴角还沾着一点奶油,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那晚我在日记本上画下三个标本瓶:一个装着父亲的皮鞋,一个装着母亲的药片,一个装着外婆的佛珠。
周叙白送的蓝翅蛱蝶停在瓶口,翅膀上鳞片正在剥落。
凌晨三点,母亲值完夜班回来。
她站在我房门口,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假装睡着,听见她轻声说:"别学医。
"寂静像福尔马林一样灌满房间。
浸泡其中的我们,都在缓慢地失去原本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