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那个深秋，我们的越野车在阿里无人区抛锚时，银河正从冈仁波齐峰顶倾泻而下。
顾延舟裹着藏青色冲锋衣敲响车窗，睫毛上结着细碎的冰晶："要搭把手吗？"这是故事的开始，在海拔五千米的寒夜里，像一团突然迸发的篝火。
刹车片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时，沈清欢正在副驾驶座核对病理学笔记。
藏羚羊群从车前惊慌掠过，车头在结冰路面划出S型轨迹，最终斜***路旁积雪。
"草！"司机老张猛捶方向盘，"这破车早该换离合器片了。
"沈清欢把冻僵的手指从羽绒服袖口缩回来，哈出的白雾在车窗上凝成冰花。
后座三个医学院同学还在沉睡，他们刚结束冈底斯义诊，此刻正要返回***。
车外温度显示零下二十五度。
"我去看看。
"她抓起工具箱。
寒风像刀子似的割开围巾，远处传来狼嚎。
扳手刚碰到引擎盖就粘住皮肉，她倒抽冷气甩手，却在转身时撞进一双深棕色的眼睛。
顾延舟站在两米开外，登山杖插在雪地里。
他身后停着辆改装过的陆地巡洋舰，车顶行李架捆着地质锤和岩石样本箱。
"需要帮忙？"他的声音带着砂砾般的质感。
第五次尝试发动引擎失败后，顾延舟摘下手套哈了口气："知道为什么高原柴油车要加-35号油吗？"他睫毛上的冰晶随着说话轻颤，像坠着星屑。
沈清欢把冻僵的手塞进腋下取暖："凝固点？""是结晶形态。
"他掀起引擎盖，扳手在油管上敲出清脆声响，"普通柴油里的蜡质会在-20℃形成针状结晶，像这样——"他在结霜的车窗上画出枝杈交错的图案，"而-35号油的蜡晶是球状结构。
"指尖一转，冰花化作无数同心圆。
后来三天里，这个地质学家总能把生死困境变成科普课堂。
当沈清欢发现他耳后有未愈合的冻疮，便用义诊剩下的獾油膏给他涂药："表皮细胞都呈水肿性坏死了，你们搞地质的都不带急救包？""我们通常带这个。
"顾延舟从工具包掏出个锡盒，里面竟是用不同岩片拼成的微型冈仁波齐峰，"砂岩做基座，云母片当雪线。
"他抽出一片闪着幽蓝的石头插在山腰，"这是电气石，暴风雪前会释放负离子。
"深夜第三次雪崩来袭时，沈清欢的听诊器正贴在顾延舟胸口测海拔反应。
"心率128，血氧饱和度82%，"她皱眉记录，"你在慢性***。
""是造山运动。
"他突然握住她执笔的手，带她触摸自己锁骨下方突起的疤痕，"五年前在祁连山，雪崩气浪把我拍在岩壁上，却发现了古地震断层。
"他的心跳在她掌心鼓胀，"医学上这叫室性早搏？""这叫幸存者综合征。
"她抽回发烫的手，却在整理药箱时发现他偷偷塞进的蓝铜矿——用纱布缠成吊坠形状，矿石断面还带着体温。
第七次防冻***轮到沈清欢时，顾延舟的指腹沾着热力膏在她小腿画等高线。
"比目鱼肌群是人体最好的抗寒结构，"他掌心温度透过抓绒裤渗进来，"就像辉长岩里的橄榄石。
""你能不能…用非地质术语表达？""意思是，"他突然贴近，柴油炉在他瞳仁里燃起两簇火，"你让我发现了新的地热源。
"那个未完成的吻被呼啸的狂风卷走，直到最后一次物资清点。
顾延舟掀开后备箱毛毯："过来看好东西。
"他抽出根柱状石，"这是玛尼堆里的经文石，***用它刻六字真言。
"沈清欢抚过凹凸的刻痕："你信这个？""我信岩石的记忆。
"他忽然将她的手按在石柱顶端，"试试看，温度传导到15℃时..."石芯内部突然浮现荧光色脉络，像被唤醒的远古河流，"二叠纪的火山气泡，封存着两亿年前的空气。
"当救援队的车灯刺破夜幕时，两人正头挨头研究如何用手术缝合线固定断裂的岩芯。
沈清欢白大褂兜里装满他塞的火山玻璃，每一块都裹着写有经纬度的便签。
"要不要..."顾延舟在引擎轰鸣中开口，又低头把卫星电话塞给她，"下次遇上暴风雪，记得先检查分动箱。
"沈清欢握紧残留他体温的巧克力锡纸，直到后视镜里三次闪光没入风雪。
后座同学摇醒她："梦到什么了一直笑？"她按下胸腔里轰鸣的火山："没什么，刚学会怎么看岩石心电图。
"后来沈清欢总在想，如果那天没有暴风雪，如果卫星电话能接通救援队，他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但命运就像冈仁波齐的转经筒，某个齿轮卡住时，所有轨迹都随之偏转。
七十二小时封山期里，六个人挤在巡洋舰里取暖。
顾延舟的登山表每隔四小时震动一次，提醒大家做防冻***。
他分巧克力时总把榛子味的留给沈清欢，修车时教她辨认变速箱故障的十二种声音。
第三日凌晨，沈清欢被柴油炉热气烘醒，发现顾延舟的大衣盖在自己身上。
他正在车尾整理岩芯标本，应急灯将侧脸轮廓镀上金边。
那些灰蓝色石头在玻璃纸里闪着微光，像他眼底浮动的星河。
"这是喜马拉雅期的辉长岩。
"他突然开口，呼出的气立马凝结起来，"形成于八千万年前印度板块撞击欧亚大陆时。
"沈清欢凑近去看，发梢扫过他手背。
顾延舟的喉结动了动："最古老的爱情故事，都写在石头里。
"后来他们在后备箱找千斤顶时接吻，在雪山下相拥，远处雪崩的轰鸣像大地的心跳。
那个吻持续到对讲机响起路况通报，没人说要不要留联系方式，两人不约而同的默认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公路恋爱，一场萍水相逢的艳情。
分别时顾延舟把最后一块巧克力塞进她掌心。
巡洋舰消失在219国道尽头，后视镜里反光闪了三次，是地质队员告别的暗号。
沈清欢的解剖刀第三次划偏肌理时，林教授敲了敲标本台："心外科不需要浪漫主义者。
"冷藏柜的白雾漫上来，她看着福尔马林浸泡的心脏标本，突然想起顾延舟说"心肌细胞像橄榄石结晶"。
那是从***回来的第47天。
医学院的银杏叶黄得刺眼，她在图书馆地质学分区徘徊，把《板块构造论》借书卡翻到2012年10月——果然有他的借阅记录：顾延舟，借期三天，超期未还。
"超期费够买本新书了。
"图书管理员嘟囔着。
沈清欢默默付了钱，把书塞进书包最里层。
深夜解剖室，她用手术刀小心裁下他留在借阅卡上的指纹，封进载玻片。
追求者不是没有。
生物工程系的学长会在离心机里藏玫瑰花，法医专业学弟用酚酞试剂写情书。
最执着的是艺术学院的学长，为她画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素描画。
"你的锁骨很完美。
"沈清欢却盯着片子上锁骨的阴影——那里曾停泊过顾延舟的登山表。
她突然起身："抱歉。
"更荒唐的是在地质学选修课。
当她听到教授说"辉长岩"三个字时，竟在课堂大哭起来。
全系传遍"那个把岩石标本当定情信物的疯女生"，却没人知道她枕头下压着***公路图，219国道旁标注着：此处星空有巧克力味。
毕业舞会那晚，沈清欢把最后一块巧克力锡纸折成雪莲花。
乐队奏响《蓝色多瑙河》时，她躲在标本室给岩石标本系领结。
月光透过颅骨标本的眼窝，在地面投出两个空洞，像极了顾延舟说再见时的灰蓝色眼睛。
凌晨三点，她把所有地质图鉴捐给学校。
飞机冲破云层时，舷窗上结出冰晶，她用手指画出同心圆——这是顾延舟教过的，-35号柴油的结晶形态。
巴黎六区的公寓透着塞纳河的水汽。
2015年深秋，沈清欢在圣米歇尔大道医学院解剖室熬第三个通宵时，楼下的钢琴声总在凌晨三点准时响起。
肖邦的《雨滴》穿过老橡木地板，混着福尔马林气息渗进每根神经。
搬来的第二周，她在楼梯转角撞见搬钢琴的工人。
黑色三角钢琴漆面映出身后男人瘦削的侧影，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她无法忘怀的人。
顾延舟转身时，无名指上的铂金戒圈在晨光里闪了一下。
沈清欢怀里的解剖学图谱散落一地。
"好久不见。
"他弯腰帮忙捡资料，袖口露出梵克雅宝情人桥腕表——和当年在***戴的卡西欧截然不同。
沈清欢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有道新疤，斜斜划过掌丘生命线。
沈清欢强忍住泪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久不见。”
电梯数字跳到五层时，顾延舟说："我妻子是钢琴家。
"声音轻得像咖啡杯底未化的方糖。
沈清欢数着台阶上到自己住的七楼，发现钥匙插不进锁孔——手指抖得太厉害。
沈清欢第一次在巴黎圣母院前呕吐，是因为看见鸽群掠过的阴影像极了手术室无影灯。
那天她在急诊室连做三台车祸手术，最后一位伤者的脑浆溅在她身上上，怎么洗都留着铁锈味。
"医学院的？"房东老太太递来薄荷茶，"我儿子也是外科医生，后来改行卖古董钟表了。
"她指着壁炉上的座钟，"他说时间比人体好修理，至少不会流血。
"沈清欢把录取通知书折成纸飞机，从七楼阳台掷向塞纳河。
纸飞机却被一阵风卷到五楼阳台，正落在顾延舟妻子的钢琴谱上。
她下楼去捡时，听见门内传来肖邦的《离别曲》。
"这是我太太。
"顾延舟开门时衬衫扣子系错了一颗，"她刚在香榭丽舍剧院演出完。
"钢琴前的女人转过身，脖颈线条像天鹅，无名指上的钻戒比手术灯还刺眼。
"抱歉打扰。
"沈清欢弯腰捡纸飞机，却看见顾延舟自然地蹲下帮妻子系芭蕾舞鞋带。
他的手指还是那样修长有力，曾经在暴风雪中为她整理衣领，现在却温柔地抚过另一个女人的脚踝。
"要喝杯热可可吗？"女主人起身时裙摆扫过顾延舟的膝盖，"延舟总说我泡的可可能治愈一切。
"她的法语带着东欧口音，像大提琴的低音区。
沈清欢看着顾延舟接过马克杯时，无名指上的婚戒在杯壁磕出轻响。
他低头啜饮的姿势让她想起***那个未完成的吻，只是这次他唇边沾的是别人的可可渍。
"听说你是医生？"女主人将长发别到耳后，"我最近总觉得这里疼..."她指着左胸，"延舟说可能是练琴姿势不对。
"沈清欢戴上听诊器时，顾延舟的手正搭在妻子肩上。
听诊器金属头触及皮肤的瞬间，她突然想起昨天解剖室里的尸体——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温度。
"建议做个血常规。
"她摘下听诊器，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白细胞计数可能偏高。
"顾延舟送她到门口时，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药草香，不是消毒水味。
"我太太喜欢熏香，"他像是解释，"安神助眠的。
"沈清欢在楼梯转角站了很久，直到听见屋内传来《月光奏鸣曲》。
她摸出兜里的蓝铜矿吊坠，矿石断面还留着当年他刻的经纬度。
楼下的琴声突然中断，传来女人撒娇般的咳嗽声，和顾延舟温柔的责备："说了让你别光脚练琴。
"那天夜里，沈清欢在解剖室待到凌晨。
她把福尔马林浸泡的心脏标本放在显微镜下，却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玻璃罐上扭曲变形。
窗外飘来《离别曲》的最后几个音符，她终于把脸埋在白大褂里哭出声来。
接下来半年，他们在洗衣房擦肩而过十二次，在信箱前相遇九次，在面包店排队偶遇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