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鼎,地维咸光,昭明西出雁门关。
*“给我打!”
一道尖利的声音在隋月耳边轰然响起。
脑中好似有千斤重剑乱搅,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尖鸣不休的耳鸣声***得隋月眼前发黑。
泥浆,草根,血,隋月挣扎着抬起下巴,后颈又被人重重地踩下去。
如此大逆不道,谁活得不耐烦了?
这是隋月昏昏沉沉地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好一个卫缓,什么陇西军纪律严明优待俘虏,如今篡了他的位,竟然让他睡在破土地上,还叫些刁民如此欺辱他!
狗屁的忠君爱国,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
他微弱地动了动手指,试图用力从地上爬起来。
皮鞭撕破空气,发出一声厉响。
“哈哈哈!
快看,这杂种都被打成畜生样了,还想爬起来?!”
持鞭者变本加厉,颇为威胁地加重了脚下的力气,隋月好不容易支撑起来,这回脸却被迫摁回了泥坑中,隋月几乎被抽得要吐出血来,血污和泥水糊了满眼,顺着睫毛头发粘哒哒地贴在他眼皮上。
若是在平常,只有他这么对别人的份儿,因为他最爱听别人哭喊着哀求他别杀他们,那时隋月往往会睁圆了眼睛,天真地问身边侍从:“他们哭什么啊?”
然后,他便会带着几分得意和挑衅地把目光投向卫缓,对方绝对会避开他的眼神,一副清高出尘不忍看的样子。
搞笑,谁逼他待在朕身边了,潜伏那么久,不还是为了这把破椅子吗?
还天天道貌岸然地说什么为帝者应心系苍生,他卫缓明珠蒙尘地在朕身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是为了那群愚民百姓吗?
狗屁!
人活着,又哪个不是为了权钱利欲?
谁不是为了自己?!
一想到肯定会有一大群史官士人为卫缓著书立传,高歌赞颂卫缓有多深明大义,德厚流光,爱育黎首到被他这个暴君蹂躏欺辱也在所不辞,隋月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于是,他就这样蓬头垢面地,趴在泥坑上低声断续地笑出声了。
拿着鞭子的阿博:“......”其他人:“......”隋月笑得忘我,丝毫不在乎自己现在披头散发,脸色青白,他在阿博等人眼里活像恶鬼上身。
愤怒又害怕的阿博喊道:“娘的!
这个小畜生疯了!
给老子把板子拿来!
把他的腿打断!”
一个小仆犹豫道:“可是,王爷说......”阿博大声道:“王爷说?殿下说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胆敢冒犯李先生,活的不耐烦了?!”
他眼锋一转,狞笑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
竟敢.......”那小仆连连告罪,忙不迭逃开了。
王爷?
隋月猛地抬头,哪个王爷?
大魏的王爷们早多少年前就死光了,卫缓居然这么高尚,难道并未篡位,却是依旧当他的陇西王?
隋月一首以为大魏江山肯定早让他败干净了呀,如今这个看起来很正义,很凛然替天行道惩罚折磨他这个暴君的王爷又是哪个鬼亲戚?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闪过,隋月脸上露出一个诡异又欣喜的笑容,他倏地坐起来。
这一挣扎,把阿博吓了一跳,他此刻阴恻恻地坐在地上,那眼神寒冷彻骨,叫在场众人忍不住地发毛。
苍天!
阿博差点没骨气的跪下,鬼知道这个素日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的胆小鬼杂役无乐,怎么会有那种贵人生气时,才会......阿博肥壮的身体心虚地瑟缩一下,随即怒目而视:“叫你爬起来了吗?”
作势随即又要抽去,隋月冷笑地凑上去,声音冷得像是从地底千丈的幽涧中飘出来:“王爷?”
阿博大叫着躲开了,他怒骂道:“死畜生!
摆出一副鬼样子想吓死谁?”
他顾及左右这么多人,就算这个辛无乐真的发疯,他们也不至于制服不了他,阿博左看右看,周围都没有敢与他对视的人,果然,在这柴房,还是他阿博最威风!
阿博这样想着,倒也顾盼自雄起来,底气多了几分,他抬脚踢过去,果然地上那小子躲都不敢躲,阿博颇为得意,鼻腔里逸出几声得意的哼声,继续要张口大骂,却被隋月生生打断了。
“哪个王爷?”
结结实实挨了一脚,隋月却似毫无感知,眼睛亮的可怕,像是草原上深夜中捕猎的狼瞳。
其实隋月的声音很轻,但是阿博却不敢忽视,他心中暴戾,愤恨自己怎么会惧怕这个家伙,不知为何,阿博干巴巴地回答道:“我看你是真傻了,这里是宸王府,当然是......”“宸王?!”
宸王......这不是隋月那个素未谋面、短命早死的父皇、战无不胜的魏武帝隋殊吗?!
隋月尖声叫起来,不过因为只是他情绪激动,所以才说是尖声,但是因为他这嗓子沙哑如枯木相锯,难听骇人得很,众人都很是不忍听。
阿博揪起隋月的衣领,恶狠狠地把他摁在地上摩擦,恶狠狠道:“你个贱畜!
谁给你的胆子!
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老子就不是阿博!”
隋月这下可真是无处可躲了,不过他似乎根本没打算躲开,反而藤蔓一样缠上了阿博掐住他脖子的手,冰凉骨硬,好似蛇皮,激得阿博一个激灵,堪堪松开手。
“隋殊......”在场众人几乎要被隋月这副魔疯的样子震住了,之间他身形微微发抖,一脸的污脏泥泞,夹杂在血痕和伤口间,却是一双明亮如星,俨然若灿的眸子。
那眼神亮的吓人,好似有火焰要从中烧出来。
阿博更是要被吓疯了,大叫着踉跄几步,见鬼道:“真是疯了!!
疯了!
快去禀告殿下!!!
辛无乐疯了——”院内自然乱成一团,但无一例外,都没人敢靠近此刻喃喃自语、举止怪异的隋月。
如若忽视此时乱成热粥,隋月发现,这院子,这天气,当真是十分好的景致。
柳絮清风,梨花细雨,虽是柴房,在晴旸万里下,很有几分田园雅致。
果然,找到亲爹,隋月看一切都是那么顺眼。
隋月站起来,对着泥坑倒映的影子,他才看清自己现在这副尊容。
气质这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有的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有的人身披麻袋也墙气度不凡,隋月很不幸,现在他这副躯壳,瘦弱如鸡,面色青灰,与灾民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张圆脸反而显得他不伦不类,纵观整张脸,隋月觉得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饱满圆润,倒是很适合用来装可怜。
隋月自己的眼睛狭长尖利,如若忽视下压的眼尾,他自己是很满意的,可偏就是这下压的眼尾,多了几分的多情妩媚,想隋月明明一个身高八尺的少年暴君,应当是魁梧狂野,狂狷霸气,可偏偏那群可恶的史官,是如何记载的?
妍若好女,容貌昳丽。
既不像千古一帝,也和昏庸暴君的形象一点不符!
倒是如今一张路人甲的脸,来的更好接受些,如此,他便是可以好好会一会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亲爹,说不定还能见到......隋月凝神望着东墙上一枝欲谢不谢的玉兰花,突然收敛了笑意。
他正欲从容地踱步低开,阿博却是回来了,隋月早看出这是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小啰喽,主子们是不可能赏脸给他的,因此当阿博没请到宸王大驾,隋月并不意外,只是挑起半边眉毛,打算反唇相讥。
可是还不待隋月开讽刺,他的笑容便僵在脸上了,隋月只觉得一股伴着酥麻的寒意,顺着脚心,攀着尾椎骨,一路到了他的头皮。
阿博谦恭万分地迎着一人,行礼讨好,转头变了一副嘴脸:“你们两个,去,把他给我摁住!”
不必家丁去摁住隋月,隋月己经一动不动了,他像一根打进泥坑里的木桩,配合他一身的残花败柳、一脸的花红柳绿,这跟木桩也许是风吹雨打了许多年,鸟屎都挂了满身。
阿博左看看,右看看,先前的气势这会儿却没处可发了,因为那位贵人也一言不发,静静地打量着被牵制着的隋月。
这可不行啊!
他可是奉了王爷的命令,务必欺负辛无乐的呀!
阿博凑上去谄媚道:"这个狗奴才前日里没轻没重的,冒犯了您,咱们王爷特意命奴才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畜。
"对方却未表,只是侧首看了眼阿博,继而又将目光移回到隋月身上。
少顷,只听那公子轻声问道:“王爷待如何处置了?”
“这......”阿博有一瞬的犹豫,随后笑得活像朵菊花,他躲闪道:“王爷...王爷自然是不必亲自出手料理这种小杂碎的,是...”公子饶有趣味道:“是吗?
可你方才不是还说,六殿下一心想着我,甚至准备亲自对他动刑,怎么到了这时,却又换了一种辞令。”
阿博连连抽脸,惊恐道:“唉哟!
公子恕罪!!
是......”那公子首首的打断他:“那便就按照你们不知道谁的意思,将他的腿折断,送到狗窝里度日就是了。
”他语气冷淡,不欲多分一眼给站桩的隋月,清冷出尘的站在原地。
阿博闻言喜上眉梢,连连应道:“是是是,就按照公子的意思来办,劳您屈尊来这种地方,真是我们下人伺候不周,我这就押了这贱仆,给您出气!”
阿博面上谄媚,心中却不屑,呸!
还稚京第一白莲花呢,不过也就是个权贵玩物,心狠手辣的小人,何曾把他们底下人的命当命,阿博这样想着,不由物伤其类,短暂的为自己的命运哀伤片刻,转脸又撸起袖子,准备一通颐指气使耍一通好威风,却见隋月在沉默中爆发了。
隋月如同发疯的小兽,嘶吼大叫着挣扎桎梏,神色全然不见方才的从容讽刺,连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都拉不住弱鸡身材的他,这会倒是很像恶鬼上身了。
哪里是像,隋月就是恶鬼上身,若是说他先前是玩世不恭,此刻就是彻底魔疯了。
李听怎么会在这里?!
他明明......明明......不对!
既然他那个短命鬼父皇都能“起死回生”,李听......李听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莫非此处是地府?
隋月倏地就冷静下来了,也不挣扎着往前扑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右脚腕上栓了一条粗重的铁链子, 不出意外的话,就是通常用来拴狗拴畜生的那种链子。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隋月心脏西处爬起。
他死死盯住李听,本来青白的脸此刻却泛上了血色,大概是气的。
院中众人皆被他这副厉鬼索命的模样吓得不敢上前,阿博心中也犯怵,但贵人当前,他可不想被上头那位算账,毕竟,眼前这个可能是间歇癫疯,那位发起火来,才是真正的活阎王,真厉鬼,于是色厉内荏道:“发什么疯?
是大人菩萨心肠,饶你一条狗命,谁知你个杂种还敢忤逆?!”
“抓好他!
折断他的手脚,让这个孽……家伙从今后只能和条狗一样趴着!”
又是一阵杂乱,大呼小喝接连而起,隋月满地乱爬,见人或打或咬或踢,并非他不通武艺,只是当此情景,隋月几乎气的半疯,哪里顾得上什么招式。
有人给隋月套上枷锁,李听毫无动作,只是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并不加以制止。
那一刻,愤怒,失望,委屈,不可置信齐齐涌上隋月的心头,阿博摸索着刑具狞笑着走过来,隋月倔强的眼眶突然渗出了泪水,那是大魏金尊玉贵的皇帝前世今生最失态的时候。
隋月用着可怕走调的声音嘶喊:“李听!!!”
随即他就重重一点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