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冻土谋算
月白棉襖外罩着件半旧的青布夹袄,袖口用细麻线密密缝过——这是她昨夜用原身藏在枕下的碎银,从厨娘那里换的旧物。
掌心的等高线地图在晨光中泛着微光,她盯着远处积雪未消的田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藏的土豆种块。
“吱呀”一声,角门打开。
萧景珩的轮椅碾过结着冰碴的石板路,膝头盖着的灰鼠皮袄换成了更厚实的羊皮,轮椅扶手内侧的弩箭机关隐约可见。
他扫过陆晚棠肩上的补丁,喉头动了动,却只说了句:“老周在田头等着,去年冬麦减产三成,蚜虫己经啃了新叶。”
田庄离萧府不过半里,却像道无形的分界线。
青瓦白墙的萧家大院还在酣睡,田庄的茅屋己升起寥寥炊烟。
佃户老周蹲在田埂上,手中旱烟袋明明灭灭,看见陆晚棠时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银镯上。
“老周叔,先看麦苗。”
陆晚棠蹲下身,指尖捏住片蜷曲的嫩叶,背面布满芝麻大的蚜虫,叶茎处泛着可疑的黑霉——典型的棉蚜危害,前世她曾用草木灰混合烟梗水防治。
萧景珩滑近田垄,膝头摊开的账册边角卷起,露出“漕运使司”的火漆印。
他忽然用旱烟杆敲了敲冻土:“去年腊月,王家舅爷从田庄调走二十石麦,说是充作漕粮。”
话尾轻得像飘雪,却让老周的烟袋猛地抖了抖。
陆晚棠听懂了弦外之音。
原身记忆里,王氏的弟弟在漕帮当差,常以“官粮”名义低价收购佃户粮食,再倒卖给私盐贩子。
她拔起株麦苗,根须上附着的土块硬如陶片:“土地连种三年麦,肥力早耗尽了。”
她从袖中摸出用蜡纸包着的土豆种块,“试试这个,亩产五石,且耐贫瘠。”
老周盯着圆滚滚的种块,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怀疑:“少夫人,这东西长得像土疙瘩,能吃?”
“把芽眼朝上,埋进两寸深的土坑。”
陆晚棠用木棍在冻土上画起垄沟,“垄距三尺,中间埋腐叶和草木灰——蚜虫怕这味道,还能当肥料。”
她忽然抬头望向萧景珩,“公子可记得,《齐民要术》里说‘粪壤者,稼穑之母’?”
萧景珩的笔尖在账册上顿住,目光在她掌心停留半瞬——那里沾着泥土,却恰好露出等高线地图的尾端,与他腕间刺青的起点重合。
他忽然用旱烟杆敲了敲轮椅扶手,机关“咔嗒”轻响,暗格弹出个小瓷瓶:“昨夜让药童碾的烟梗末,混着石灰粉,试试?”
陆晚棠接过瓷瓶,鼻尖萦绕着辛辣的草木味。
这配方与她记忆中的蚜虫药几乎相同,只是多了味杀虫菊——这种产自西域的植物,在昭宁朝只有官宦人家的花园里才见得到。
她忽然明白,萧景珩早就在暗中研究治虫之法,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执行人。
“老周叔,先拿半亩地试种。”
她将种块分给围过来的佃户,“若收成不好,我赔你们三倍粮种。”
话落时有意晃了晃腕间银镯,镯沿的缠枝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萧府的体面,总不能毁在几亩地里。”
佃户们窃窃私语着散去,老周却留了下来,蹲在萧景珩身边低声道:“公子,赵地主的管家今早来过,说开年要涨一成租。”
萧景珩的笔尖在“赵贵”二字上划出破纸的力道。
陆晚棠知道,这赵贵是清河县有名的地主,兼营漕运,与王氏兄弟勾结颇深。
她望着远处被积雪覆盖的梯田,忽然想起《天工开物》残页上的“深耕”二字:“老周叔,可知道后山那片荒地?”
老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恐:“少夫人快别说了!
那地方十年前出过命案,说是冲撞了龙脉……”“龙脉?”
陆晚棠指尖无意识抚过掌心纹路,忽然听见萧景珩轻笑一声。
他合上账册,指尖划过轮椅扶手上的云雷纹:“明日随我去县城,见见漕帮的江老大。”
话尾忽然压低,“他手里有张五年前的漕运图,或许能补上后山的缺角。”
冻土在正午的阳光下开始融化,陆晚棠蹲在田头调配烟梗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车声。
三匹黑马踏碎薄冰,车辕上插着赵记粮行的杏黄旗,管家模样的人跳下车,盯着佃户们手中的土豆种块冷笑:“萧公子这是要改行当农匠?
听说贵府在试种妖物,莫不是想学邪教惑众?”
萧景珩的轮椅骤然转向,弩箭无声对准管家心口:“赵贵派你来的?”
他声音平静,却让管家后退半步,“回去告诉他,今年的租子照旧——若再敢扣下漕粮,我便去漕运使司查他的账。”
管家的目光落在陆晚棠腕间银镯,忽然露出猥亵的笑:“萧公子怕是忘了,令堂昨日还在当铺问价……”“啪!”
陆晚棠突然将调配好的烟梗水泼向管家的马。
黑马吃痛嘶鸣,前蹄扬起时溅起泥点,恰好遮住萧景珩转动轮椅的动作。
等管家骂骂咧咧地勒住马,弩箭己抵住他后腰:“回去告诉赵贵,”萧景珩的声音像浸了冰,“赤星贯日将至,有些旧账,也该清一清了。”
管家脸色青白交加,打马狂奔时掉落块腰牌,背面刻着“盐引司”三个字。
陆晚棠捡起腰牌,发现边缘刻着半颗赤星——与她掌纹、萧景珩刺青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赤星贯日,每十年一次。”
萧景珩忽然开口,轮椅滑向田庄深处的老槐树,“上一次出现,前太子被废,漕运使司换了三任总督。”
他抬手叩击树干,树皮剥落处露出个暗格,里面躺着半幅残图,“这是前太子当年绘制的漕运龙脉图,可惜……”陆晚棠盯着残图上的等高线,忽然发现某段曲线与自己掌心纹路完全重合。
她抬头望向萧景珩,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手,眼中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公子为何信我?”
“因为你在祠堂捡起《天工开物》残页时,”萧景珩忽然轻笑,指尖划过轮椅上的机关,“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尖叫,反而对着水车图出神——这世上,懂‘龙骨水车改良法’的女子,太少了。”
冻土在两人脚下发出细碎的开裂声,像某种封印正在解开。
陆晚棠摸着掌心的地图,忽然明白,萧景珩早就看透她的不同寻常,从她在祠堂说出“景和元年”时,就将她视为破局的关键。
“后山的荒地,明日去看看。”
她将土豆种块埋进冻土,指尖沾着的泥土恰好填满掌纹的缺口,“若真有龙脉,或许能补上这张残图。”
萧景珩望着她的动作,喉结滚动两下,从暗格里取出片玉简,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这是《天工开物》里关于‘赤星异象’的记载:‘赤星坠地,土膏脉动,凡垦荒者得龙脉护佑,可致五谷丰登。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玉简贴上她掌心的地图,“十年前,前太子曾在那里埋下一批农具,用的是……”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佃户小六子跑得满脸通红,手里攥着片带牙印的土豆种块:“少夫人!
地窖里的种块被人啃了!
陶瓮上还贴着……贴着写您生辰八字的黄纸!”
陆晚棠心中一凛。
巫蛊厌胜之术,向来是内宅妇人的拿手好戏。
她望向萧景珩,发现他眼中闪过冷光,轮椅机关再次发出上弦声:“回府。”
他声音低沉,“该让母亲知道,有些规矩,该改改了。”
雪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陆晚棠望着田庄上空盘旋的寒鸦,忽然想起前世在西北推广抗寒作物时,也曾遭遇当地牧民的***。
但这一次,她手中握着的不仅是土豆种块,还有半幅龙脉图,以及一个同样藏着秘密的夫君。
回程的轮椅碾过冻土,萧景珩忽然从怀中掏出个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杀虫菊:“明日熬药时加上这个,效力能强三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被寒风吹红的耳垂,“若觉得冷,就靠过来些——轮椅上的机关,我调过了,不会伤着你。”
陆晚棠望着他耳尖的薄红,忽然轻笑。
这个表面病弱的夫君,总在细节处藏着令人心惊的周全。
她忽然明白,在这冻土荒原上,他们既是彼此的棋子,亦是唯一的同盟——要在这昭宁朝活下去,就得像土豆的根须般,深深扎进泥土,哪怕冻土坚硬,也要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雪越下越大,田庄的茅屋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陆晚棠摸着袖中的玉简,掌心的地图与玉简上的龙脉图仿佛在共振。
她知道,第二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冻土下的种子正在蛰伏,而属于她的时代,正随着赤星的临近,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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