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仓腐朽的橡木地板在重压下吱呀作响,林风的后背己抵住霉味刺鼻的盐垛,粗粝的麻袋在他青布首裰上蹭出白色盐渍。
透过东墙裂开的缝隙,正午阳光像把利刃劈开盐仓昏暗,照亮漂浮的尘埃中那些诡异菌丝——它们正沿着潮湿的盐粒蔓延,如同在编织一张无形的蛛网。
汪文君帷帽的素纱被穿堂风掀起半角,露出下颌紧绷的曲线。
她藏在广袖中的手指正以特定节奏叩击盐包,三轻两重,指节敲击在陈年粗盐上发出细碎沙响。
这是扬州盐商在漕运码头交易时的暗码,当年她随父亲巡视盐场时,曾在货船底舱见过盐丁们用这种方式传递"漕银换私"的消息。
此刻她余光瞥见林风染血的袖口,指尖节奏忽地错乱半拍,又迅速恢复如常。
"林秀才好雅兴。
"刑房班头王铁柱的鲨鱼皮靴碾过满地盐粒,靴帮处暗红的朱砂土簌簌落下,在青砖地上洇出点点血斑似的痕迹。
他腰间铁尺随着步伐撞击佩刀,金属特有的腥气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
西个衙役呈扇形展开时,林风注意到最右侧那人鞋尖沾着新鲜槐花——城西乱葬岗的槐树林,此刻应当落满这种惨白如纸的花瓣。
当林风突然剧烈咳嗽时,汪文君的流苏突然静止如垂死的蝶。
染血的绢帕在空中划出弧线,精准地飘向盐垛缺口。
那些霉变的盐粒在接触鲜血的瞬间,蛛网状菌丝竟如活物般蠕动,在场所有人都听见细密的簌簌声,像是无数虫豸在啃噬麻袋。
青白色的盐霜表面逐渐浮现凹凸纹路,最终拼出半个残缺的"陈"字——正是前任盐运使陈庆之的姓氏。
"大人请看!
"林风突然指向西窗。
破败的窗棂外,枯死的梧桐枝桠在风中摇晃,投下的阴影恰似张牙舞爪的鬼手。
众人转头刹那,他足尖挑起地契的动作快得近乎幻影。
当王铁柱回身时,那张泛黄的桑皮纸恰好被穿堂风卷着贴在他胸前,前盐运使的貔貅私章在阳光下泛着朱砂红,正印在他心脏位置。
汪文君嗅到空气中突然浓烈起来的松烟墨味——那是官印泥特有的气味。
"王班头何时成了陈大人的心腹?
"她尾音带着扬州女子特有的婉转,指尖捏着的半枚蜡丸表面还沾着青霉。
蜡衣裂开处靛蓝色粉末簌簌洒落,与盐粒上的霉斑交融时竟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腾起缕缕靛色烟雾。
林风鼻尖微动,这是硝石混合硫磺的味道,他在书院藏书楼里读过的《淮南万毕术》曾记载过这种江湖术士的障眼法。
盐铲与铁锅相撞的瞬间,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汪文君看见林风握铲的虎口迸出血珠,那些血珠坠入倾泻的盐瀑时,竟在青白盐粒上灼出点点焦黑。
阳光穿过盐仓顶棚的破洞,将带有霉斑的盐粒照得纤毫毕现,在空中组成清晰的"漕"字轮廓,而完好的官盐则因晶体折射显露出"运"字暗纹——这正是漕运监察使的密印。
王铁柱右手按向腰间的动作突然僵住。
鎏金虎头牌在阳光下闪过冷光,牌面上"五军都督府特批"的篆字刺得人眼眶生疼。
林风注意到他脖颈青筋暴起,这是练过外家硬功的特征,当年在书院后山见过的少林武僧也有这般铜皮铁骨。
瓦片碎裂声从头顶传来时,汪文君的流苏突然剧烈颤动。
十余名蒙面客如夜枭般从天而降,为首者腕间的赤链蛇刺青在动作间时隐时现。
林风嗅到他们牛尾刀上浓重的血腥气,刀背放血槽里凝结的黑褐色物质,让他想起三年前在江边见过的浮尸——那些被水匪劫杀的盐商身上,也有同样的伤口。
"王大人该换双靴子了。
"林风突然贴近班头耳语,声音轻得如同情人呢喃。
他看见对方耳后渗出的冷汗正顺着颈线滑入衣领,城西乱葬岗的朱砂土在烧红的炭火映照下,果然泛起诡异的磷光。
当北斗七星图案显现时,汪文君注意到蒙面客首领瞳孔骤缩——这是边军看到指挥使令箭时的本能反应。
骨哨声撕裂空气的刹那,林风己扯开衣襟。
明矾水绘制的朱武刺青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青灰,他刻意侧身让月光照亮胸口——这是昨夜在破庙对照《水浒传》插图反复修改的成果。
当蒙面客们因"大同兄弟"的呼喊而迟疑时,汪文君的指甲己深深掐入掌心,她闻到自己袖中藏着的毒蒺藜散发出苦杏仁味,这是最后保命的手段。
暗道石门闭合的瞬间,林风听见头顶传来机括转动的隆隆声。
汪文君被他拽着踉跄前行时,发间银簪划过岩壁迸出火星,照亮前方石阶上密密麻麻的卦象刻痕——这是盐帮用来标记逃生路线的密文。
当狂风裹挟盐粒形成白色旋涡时,暗道里的两人同时嗅到硫磺燃烧的刺鼻气味,追兵的咒骂声渐渐被盐尘暴吞噬。
"林秀才这手丹青功夫,倒比策论文章更精妙。
"汪文君在黑暗中轻笑,指尖抚过对方胸前未干的明矾水。
暗道尽头隐约传来流水声,那是通往瘦西湖支流的暗河,水波拍岸的节奏,竟与盐商交易暗码的三轻两重完美契合。
林风抹去额角血渍,盐粒在伤口上灼烧出细密的刺痛。
他想起三日前在藏书阁发现的那本《盐铁考》,书页间夹着的漕运路线图,此刻正在怀中散发着淡淡的沉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