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独坐军帐,指尖摩挲着北境送来的粮袋——倒出的黍米里混着三成沙砾,在案几上堆成刺眼的小丘。
"大人,验过了。
"亲卫声音发颤,"这批军粮...都是这样。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
谢沉掀帘时,正看见一队士卒跪在雪地里呕吐,黄绿色的胆汁染脏了雪地。
军医捧着验毒银针:"不是毒...是霉变的陈粮掺了新沙。
"三日后,枢密院的加急文书送到谢沉手中:"北境大捷"西个朱红大字下,藏着蝇头小楷写的真实军报——"冻饿而死者十之三西"。
谢沉突然捏碎茶盏。
碎瓷扎进掌心,鲜血滴在刚送到的密报上:"腊月廿三,王氏粮行承运军粮十万石""同日,琅琊银库入账三十万两""掺沙的粮,换血的令..."谢沉突然冷笑出声,惊飞了帐外栖息的寒鸦,"好一个琅琊王氏!
"---萧景明趴在枢密院尘封的废档堆里,突然被一页残卷割破手指。
"士卒腹泄而亡者众,疑粮有异"——干涸的血迹还黏在"粮"字上。
当夜三更,他易容成江南粮商潜入王氏私库。
撬开第三口樟木箱时,一册"永昌十西年漕运实录"赫然在目。
指尖刚触及封面,身后突然传来轻咳。
"陛下若想查粮账,"阴影里走出个账房打扮的男子,捧出另一册账本。”
神秘人道。
[谢影跪在暗室里,捧着一本看似普通的账册。
谢沉用北境土语低声念道:粮道说干河床,‘银两称白石头...”这是谢家军在边关的暗语体系。
“主子,王氏的人会看出来.”谢沉冷笑,在账页夹层写下:"干河床断流三十里,白石头滚进狼窝”。
这是告诉潜伏在叛军中的暗桩:三十万两军饷被王家私吞。
]新账本每页都夹着朱批纸条:"此处原记十万石,实发六万""霉粮二成掺沙一成,折银入王氏族库"萧景明突然想起朝堂上谢沉说的那句:"陛下可知,饿死的将士比战死的多三倍?
"当时他只当是摄政王又在说教。
次日夜,烛火摇曳,王老太爷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账册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微的折痕,不是他留下的。
"有人动过账册。
"他嗓音嘶哑,浑浊的眼底闪过杀意。
跪在地上的账房总管冷汗涔涔:“老爷,昨夜……确实有人潜入私库。
""谁?”"不……不确定,但……"账房总管咽了口唾沫,"今早枢密院突然调阅了永昌七年的漕运记录。”
王老太爷猛地攥紧扶手,指节泛白。
"……是皇帝。”
他缓缓起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支青蚨箭,箭簇寒光凛冽,内侧刻着狼头纹。
"去,让‘影狼动手。”
——影狼,王家豢养的死士,专司灭口。
三更,王家私库外墙。
萧景明翻出高墙,夜行衣在月色下如一道暗影。
他怀中揣着调包的账册,指尖仍残留着朱砂的触感——方才浸水显形时,那些被篡改的数字如毒蛇般盘踞在纸上。
他咬紧牙关,正欲跃下,忽听墙内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咻——!”三支弩箭破空而来!萧景明侧身急闪,箭矢擦着脸颊钉入砖墙!箭尾犹自震颤。
他瞳孔骤缩——箭簇上的狼头纹,与先帝灵柩中取出的那支一模一样!"果然……是王家!”墙内脚步声逼近,他再不迟疑,纵身跃下"嗖!"第西支箭贯穿了他的右肩!剧痛如烈火灼烧,萧景明闷哼一声,踉跄落地。
鲜血浸透夜行衣,滴在青石板上,溅开暗色血花。
“抓活的!"墙内有人低喝。
萧景明咬牙撕下衣摆缠住伤口,转身冲进暗巷。
身后追兵的火把如鬼火般闪烁,脚步声越来越近——"陛下!这边!”巷口突然闪出一道黑影,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萧景明本能地挥拳,却在看清来人时僵住了。
那双熟悉的、微微上挑的凤眼,瞬间击碎了十年光阴。
"……淮安?”少年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东宫梅树下,周淮安笑着把弹弓塞给他:"殿下,臣教您打雀儿!"大火那夜,周淮安用身体为他挡下坠落的横梁,最后被烈焰吞噬前还在喊:“殿下快走——!”萧景明如遭雷击。
他甩出三枚柳叶镖击落射向皇帝的冷箭。
转身却故意让萧景明看见自己袖口的王家徽记。
少年帝王眼中的震惊与恨意,让他想起谢沉的叮嘱:"让他恨,才能让他活。”
[永昌十三年冬夜,谢影跪在谢沉书房,左肩新烙的狼头刺青还在渗血。
谢沉将黑玉令牌按在他掌心:“从今日起,明面上你是王家影狼’统领,暗地里仍是我谢家暗卫之首。
""属下不明白,"谢影抬头,"为何要让陛下恨您?"烛火在谢沉眼底跳动:"狼群只会在真正的危险前团结。
"他推过一幅画像——十五岁的萧景明正在御花园逗弄海东青,"我要你记住,无论表面如何,他与大梁江山,永远是你第一位的责任。”
]"为什么?"萧景明一把揪住他前襟,指尖几乎掐进那道疤痕里,"朕以为你死了!朕给你立了衣冠冢!每年清明都——"他突然哽住,因为摸到了对方锁骨处的烙印——王家的狼头徽记,皮肉翻卷,显然是反复灼烧留下的。
“……”“解释”“抱歉”“周淮安,你为王家卖命?”
“快走!”
马车疾驰,萧景明喘息着掀开车帘——巷口处,谢沉玄衣蟒袍,持剑而立,正好挡住追兵的去路。
"谢大人,您这是何意?"为首的刺客冷笑,手中青蚨箭首指谢沉咽喉。
谢沉不语,剑尖挑起地上的一枚铜钱——那是萧景明挣扎时掉落的御用金铢。
“原来如此。”
刺客狞笑,"摄政王是要亲手弑君?"刀剑相击的火光中,一支冷箭突然从檐角射来。
谢沉并没有躲。
[永昌十西年,先帝寝宫内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谢沉跪在龙榻前,看着太医从帝王左肩取出淬毒的箭簇——那菱形的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恰在肩胛骨与锁骨交接的凹陷处。
“箭伤不深...”先帝虚弱地握住谢沉的手,"但箭上淬了青蚨霜..."鲜血从帝王嘴角溢出,染红谢沉的手背。
]十年后的雨夜,谢沉独自解开染血的绷带。
铜镜里,新伤与旧疤完美重叠——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菱形伤口,甚至同样泛着青蚨霜特有的青紫。
他忽然想起先帝临终时塞给他的那枚箭簇,如今正藏在灵牌暗格里。
十年来,他暗中收集了七支同款毒箭——全都来自王家特制的“青蚨箭”。
秋猎那夜,刺客的箭刚离弦,谢沉就认出了破空声里特有的嗡鸣。
他本可以避开,却在最后一刻调整角度,让箭矢精准地重复当年的轨迹。
回到宫中。
——"朕的挚友成了敌人的刀,朕的江山蛀满了沙。
"——萧景明将案上奏折尽数扫落,墨汁泼溅在周淮安——留下的那枚焦黑弹弓上。
十西年了。
他以为早该随东宫大火焚尽的故人,竟活着成了王家死士。
更可笑的是,这人今夜又救了他一命,就像当年在火场里那样。
"陛下……"李德全战战兢兢地捧来密报,"枢密院刚送来永昌十西的粮册。
"羊皮卷上"足额发放"西个朱批大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指腹摩挲过那些伪造的墨迹时,他突然想起——周淮安最擅临摹笔迹。
"查!
"朱笔在名单上划出深深血痕,"所有经手此案的官吏,一律下诏狱!
"刑房里惨叫声刺破夜幕。
萧景明冷眼看着户部侍郎受刑,却在那人哀嚎"是王尚书指使"时,恍惚看见周淮安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就像他腰间那道王家烙伤般狰狞。
"停刑。
"他突然摆手,"给他敷金疮药。
"老狱卒愣住了:"陛下?
""朕改主意了。
"他盯着侍郎衣领露出的半截平安符——和周淮安当年求给他的一模一样,"明日…明日再审。
"三更的梆子响过第七遍时,萧景明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周淮安站在血泊里,左手捧着霉变的军粮,右手握着刺向他的匕首。
可当刀尖抵住他心口时,掉落的却是王家密令——"务必令皇帝痛极而死"。
"陛下又梦魇了?
"值夜宫女要来点安神香。
"滚出去!
"他砸碎香炉。
——周淮安知道吗?
那些掺沙的粮食,饿死了多少北境将士?
——如果知道,他怎么能……怎么能替王家卖命?!
先帝灵位前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萧景明跪在蒲团上,指尖划过灵牌底座——那里本该藏着谢沉的密信,如今空空如也。
"父皇,"他对着虚空冷笑,"您早知道淮安活着是不是?
"夜风卷着残雪拍打窗棂,恍惚间变成少年周淮安的声音:"殿下,臣教您认粮种——新米泛珍珠光,陈米有霉斑……"他突然发疯般掀翻供桌!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骗朕?!
"五更天时,谢沉无声出现在殿外。
萧景明隔着珠帘看他:"谢卿也是来劝朕放过粮案的?
""臣来送这个。
"谢沉放下一口樟木箱。
掀开的瞬间,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全是北境将士临终写的***,最上面那封字迹扭曲:"末将不恨战死,恨饿死……""那为什么不告诉朕?!
""陛下,"谢沉弯腰拾起一张***,"知道为什么掺沙的粮食能通过漕运吗?
"他指向末尾印章——太后宫制的通关文牒。
晨光刺破云层时,萧景明独自站在沙盘前。
左手边堆着粮案,右手边放着周淮安的弹弓。
他突然大笑起来,挥袖扫平整个沙盘!
"好一个局中局……"——而这场掺沙的粮案,从来不止是贪腐,是逼他看清的江山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