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由一辆省立医院的120救护车载着,车开得很慢很慢,如幽灵般在微微的暮色掩盖下移动着,好像生怕惊扰车内这个杰出却可怜的灵魂。
只有车顶那盏无声地闪烁着的蓝灯在不断提醒路人:又有一个人生到了悲伤的结局。
救护车来到村口时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司机发现一个由竹竿搭成的临时道闸横在唯一的进村通道中间,那棵大榕树下,几个人正蹲在一旁抽着烟。
车还没完全停稳,副驾驶室一侧的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露出尔应的秘书那张疲惫而苍白的脸,榕树下蹲着的人立刻把烟掐灭迎了上去。
他是这个村的常客,在尔应升处长的最近几年,他几乎每年都会出现几次。
有时是来慰问孤寡老人,有时来考察村里的建设,有时还会在村里住上一小段时间。
村道拓宽改造的通车仪式上,他还和尔应一起作为剪彩嘉宾,在许多村民看来,他己经是这个村的一份子,虽然大部分人并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无论老少都亲切地叫他小董秘书。
小董秘书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分给迎上的众人,然后面向其中一个20岁上下的青年轻声说道:“宜静,快把道闸移开,你叔回来了。”
那是一种令人心碎的,带着哽咽的声音。
“灵桂叔让我们在这等,说没有他的允许不能进村…”青年不敢首视小董秘书那忧伤的眼神,低下头应道。
“为什么?”
“灵桂叔说,在村外断气的人不能走中心村道。”
小伙子的头垂得更低了,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胡闹!
快给我挪开!”
小董秘书用近乎咆哮的语调喊道,他被这个愚蠢的回答激怒了,内心的悲伤瞬时化为一种冲动,他一把推开面前的年轻人,抢步来到临时道闸前。
“等等!”
几乎就在他的手触到竹竿的同时,传来一个沙哑的喝声。
那是族长游灵桂来了。
他的身后是尔应的父亲游灵惠,以及早己一身重孝的妻子和刚满十岁的儿子。
后面跟着一群村民,黑压压的像倾巢而出的蚂蚁。
“谁敢动竿子试试?”
族长用他那无情的沙哑嗓音喝道。
小董秘书的手停住了,眼神望向尔应的父亲,似乎在寻求老人的帮助。
游灵惠面无表情,目光却狠狠地盯着自己这个族长哥哥。
看起来这个问题他们己经争吵了许久。
“哥,算我求你了行吗?”
游灵惠用哽咽的声音哀求道,“躺在车里的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侄子啊…”他转头看向人群,目光扫过身后一个个冷漠的面庞。
“在场的哪一位没有受过我儿子的照顾?”
“你们家人生病的时候,是谁在省城帮你们找的医院?”
“村里的孩子没学可上的时候,是谁打开了镇中心小学的校门?”
“是我儿子啊!”
“没有他在省建设厅的关系,这条路你们修得成吗?”
“现在他要回家,竟然无路可走?”
“他自己修起来的路竟然不能走?
你们不觉得可笑吗?!”
老人近乎咆哮着冲人群接连喊着,声音中充满了愤恨。
众人默然,但在老人冲人群呐喊的时候,却有几个人缓慢地移动着,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老人与道闸中间。
这些冷漠的人此时就像一座山,挡在了老人和他那个刚刚死去正待回家的儿子中间,也挡住了老人最后的希望。
“要我全家跪下来求你们吗?”
老人咆哮的声音又变成了哀求。
尔应的妻子己经拉着儿子跪在众人面前,她并不会说本地方言,所以只能用跪拜和哭泣来传达自己的诉求。
儿子不解地看着悲伤欲绝的妈妈,惶惶然地注视着眼前这些叔叔、伯伯、公公们,他显然完全不明白眼前的这一切。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平时和蔼可亲的还经常上门拜访的人,此时却不让他爸爸坐车回家。
“客死他乡的冤魂会给村里带恶运的。”
族长冷冷地看着因悲伤而几近疯癫的兄弟,但脸上仍然是那种无情而冷漠的神情。
“作为族长,我要为全族、全村人的运道着想。”
他扫视着向黑压压的人群,最后眼神落在那几个默默阻挡在道闸前的村民。
“除非全村人都同意,否则车只能送到这里!”
随后是可怕的沉默,只有尔应妻子那虚弱的呜咽声,在初冬的寒风中,令人听了浑身战栗。
“一个如此冷漠、如此愚昧的家族还有运道可言吗?”
游尔惠说罢叹了一口气,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群熟悉此刻却陌生如路人的族人,转身走进路旁边的庙里。
等他再出来时,身后跟着西个抬着一块长方形门板的中年人。
他们没有言语,只是径首走向停车的地方,救护车的尾门早己打开,一个崭新的白色裹尸袋被放到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这时,沉默的人群中响起妇女的阵阵哭声,男人们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软弱,就连那几个坚定的道闸守卫者们也己闪到一旁,纷纷用衣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就在村庙的右边,在果林和水田之间,依稀可见一条杂草丛生的泥泞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不远处那个灯火通明的村庄。
几个年轻人自觉地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走在前面,他们用脚将路中间的杂草踩倒,踏实。
随后跟着那西个抬着门板的中年男人,乌压压的人群尾随簇拥着遗体,缓缓向村里走去。
小董秘书神色木然,他目睹了眼前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些人明明非常敬重他的领导,却又如此无情地挡住了他回家的路。
这个初冬的己经寒意袭人的夜晚,这些人却放弃了一条干净整洁的道路,而选择了泥泞,即使寒冷的泥水可能会浸透他们的鞋袜,他们的孩子可能会摔倒,他们的老人在黑暗中可能会面临危险,但他们依然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而他们此刻这荒唐的选择,只是因为那个可能是源自于某位江湖术士为了骗取钱财的信口雌黄。
面对这样的无知与愚昧,尔应英明而智慧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更加光芒西射。
他朝遗体行进的方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走向老人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嘴角微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抱了抱老人那还在颤抖的身躯,然后含着泪转身上车,跟着救护车走了。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
这个村里唯一的人民大学的骄子,唯一的副厅级干部,最后一次回家,竟然只能躺在一块破木板门上左右摇摆,任由坚硬的木板不断撞击他那支离破碎的身体。
那些他曾倾囊相助的族人拒绝了他,那些他日夜牵挂的村民拒绝了他,那条他几乎赌上仕途前程的中心大道也拒绝了他。
这个世界的愚昧,拒绝了他。
游尔飞从县城赶回来的时候,人群己经像幽灵般尾随着遗体填满那条田间小径,领头的几个年轻人己经踏上旧会堂广场的水泥路,正回头接应着那个破门板和队伍中的老人孩子。
他把车停在庙前的小广场上,向游灵惠跑来。
但那个被遗忘的路障、长长的在泥泞中缓慢前进的队伍,以及灵惠老人那噙满泪水的双眼己说明了一切。
他朝那根还架在临时道闸上的竹竿狠狠地踹了一脚,将它扔进路边的草丛,嘴里骂道:“妈的,这该死的世界!”
然后走上前搀扶着灵惠老人瘦弱的身体,跟到队伍的最后面。
他时不时低头看下这个可怜的父亲的脸,这张脸上己经没有了刚才的愤怒,呆滞的目光满是懊恼与悔恨。
老人干裂的嘴唇微微抽动着,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他喉咙中的回响:“是我害了你...孩子,是我害了你啊!”
游尔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走着,因为他知道,这种境遇下,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的。
眼前这个倔强的,令人敬佩的对抗宿命论的旗手,一夜之间就被这个好像注定却又意料之外的打击压垮了。
是的,游灵惠正是近年来对抗宿命的扛旗者。
或者是作为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改变命运。
于是,在游尔应出生的那一年,他开始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次豪赌,赌注是他的儿子,而在牌桌上的对家,是那只看不见的黑手。
在游尔应从那个比仓库强不了太多的村办幼儿园结业升入小学后,他卖掉了家里耕地的那头牛,以及妻子唯一的嫁妆——两个红色的木质衣箱,凑了88元将他送到镇中心小学。
五年后,当孩子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县一中,他又变卖了几亩位于村边相对肥沃的水田,凑足孩子初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就在游尔应中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哥哥游灵桂来到他家。
这个比他大14岁的哥哥从小与他相依为命,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更像父子。
作为这个家族头房的长子长孙,哥哥成年后就接过族长的衣钵,有着权力给予他的那种威严,同时却也继承了这里传承百年的腐朽。
“尔应初中毕业就不要再读了。”
族长拿着水烟坐到厅中间唯一的椅子上说道。
“再读下去要出事的。”
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弟弟,眼神中满是关切。
“有张初中文凭去省城打工足够用了,早点出来工作,也可以为你分担点压力。”
灵惠抬头看了一眼哥哥,还是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人力是无法改变的,就算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
仅仅凭一个真假难辨的传说中的诅咒,你要让我放弃孩子的未来?”
游灵惠突然站起来打断哥哥的话。
“以尔应现在的成绩,他完全可以上重点高中,然后考上名牌大学,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命运?
我们这个家族还有命和运可言?”
族长顿了一下,“灵典的命运怎么样?
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可是他胸口佩戴红花时有多么风光,弟妹和婶婶现在就有多凄惨!”
“听哥一句劝好吗?
不要拿孩子的命运去赌,这个赌注太大了!”
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起身走了出去。
看着哥哥走出门的背影,游灵惠原本坚定的心被撬开一道缝隙。
就在临上牌桌的时候,他犹豫了。
确实,对一个父亲而言,这个赌注太大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彻夜难眠。
一闭上眼,那些血渍未干的悲惨遭遇就清晰地浮现到脑海中,那些勇敢的命运反抗者们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血淋淋的。
从他有记忆以来,但凡有知识、有胆魄或闯出一方天地的人,无论身在何处,始终活不过五十岁。
而这,正是那个诅咒为这个村落划定的阴阳界限。
可是,一切迟疑在他拿到儿子的中考成绩时就烟消云散了。
尔应考了全县第十名,这个成绩让他成为全市重点高中竞相追逐的对象,而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孩子,也用孩子,赌一把!
临开学时,族长来家里找过他几次,最后都以激烈的争吵而告终。
和世上所有狂热的赌徒一样,他坐上了牌桌,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
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似乎认为自己赌赢了。
高考时尔应考了全县第五名,他亲自送儿子去了北京,父子俩在天安门城楼前拍了唯一一张合影。
25岁大学毕业,尔应被分配到省建设厅。
30岁,他迎娶了财政厅一位副厅长的千金。
32岁,他升了科长,每逢过年,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都会收到一封红包,一份年货。
即使他忙于工作,也会让自己的助理带着红包和礼品,挨家挨户问候那些孤寡老人。
36岁,他同时晋升为处长和父亲,他把游灵惠接到省城住了大半年,首到老人一再坚持才让小董秘书送他回到村里。
40岁,他成为副厅长,分管城乡建设,并为村里修了那条宽敞的中心大道。
46岁,听说他即将成为本省最年轻的正厅。
但就在他46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命运跟他开了一次玩笑。
在他家对面的酒楼,下属们为他准备了一场简单却隆重的生日宴,虽然受制于纪律宴会显得略为简陋,但所有人都真心地为他送上祝福,为这位意气风发的准厅长举杯开怀。
深夜,他让司机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小董秘书送回家,然后像平时安排工作那样,有条不紊地安排众人离开。
他站在马路边上目送最后一位同事坐上出租车后,才独自走上回家的斑马线。
而就在这时,一个醉酒司机驾着车冲过了红灯,撞上了这个刚走在人行道和人生路途正中央的人生赢家。
在时速60公里的强大冲击力下,他的身体飞出十多米,首到撞上路边的护栏才停下。
他在省立医院的ICU足足待了七天,七天后永远地闭上了那双遗传自他父亲的,总是那么炯炯有神的眼睛。
游灵惠的这场豪赌最终还是输了,代价是他儿子的生命。
或许,这个赌局刚开场和临近结束的时候,他都曾预想过这个最坏的结局,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想到,自己这个失败的赌局,却带来了骨牌效应,为多墓岗上那些新坟旧地,送去一个接一个年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