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总是闷在这间大办公室里确实让人憋气,尤其黑九才二十郎当岁,还是个好动不好静的性子,他是真想出去走走,会会朋友了。
去找谁呢?
那肯定跑不出去这两位,首选是南市的杰子,黑九比他大一两岁,拿他当兄弟,黑九家在东门外天后宫,就是娘娘宫,小时候总去南市芦庄子表哥袁文会家里玩,那里有姑姑疼,有表哥护着,不象在自己家里没吃没喝还净挨打,所以就总是赖在姑姑家,长大后就干脆长在了南市那块儿,天天跟着表哥混。
南市是坐落在天津城南门外的一个露天大市场,起初是个闲人游乐的地方,后来渐渐地吸引了很多贫苦的人在这里起屋盖房,安下了简陋的家,因它地处荒僻,没什么油水,天津卫的衙门官署懒得管,租界又没权力管,它就成了一个无人管理的地区,被戏称为“三不管”。
这里治安混乱,环境脏乱,生活贫困,这样的土壤笃定要催生出一种特产——混混儿,这个词不太好听,天津卫人给起了个别名——玩闹,这就显得动听多了,玩闹自称、互称玩的、耍儿,名气大,叫有号、在名在号,这样的玩闹被称为大耍儿,或者人头儿。
名气的大小,叫点儿高点儿低。
在天津卫人眼里,玩闹肯定不算什么好人,但不一定就准是坏人,就是道路、职业、行为都跟平常人不一样的那么一类人。
真正的玩闹懂礼懂面,办事漂亮,出来进去跟街坊邻居客客气气,女人面前规规矩矩,做事让人佩服;那欺负老实人的,仗着胳膊根儿占便宜的,调戏女孩子的,那不叫耍儿,那叫下三滥,或者,说得再难听点儿,叫狗烂儿。
在天津卫,称哪位玩闹是耍儿、是把耍儿,不管这话是从玩闹,还是平常老百姓,谁嘴里说出来的,都不是简单说说,而是一种极大的赞美。
黑九就是在南市认识的杰子,杰子看上去根本不像个玩闹,瘦高个儿,白白净净的,倒像个大学生,至少像个大买卖里的学徒,但那是平时,多咱一碰上事儿,尤其是动手的时候,这时他一点儿也不像大学生了,他那哥们义气,还有身上那股利索劲儿,别看年纪轻,绝对是头顶头的一把耍儿。
他和黑九认识以后,共过几次事儿,几次事儿下来,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黑汉子,从此拿他当哥哥,叫他九哥,只要是他九哥有事,他永远冲在第一个,水里火里,绝不带皱一下眉的。
跟这样的朋友、兄弟一块儿喝酒,那真是一大美事!
就算不喝酒,就那么看着,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痛快!
除了杰子,黑九还可以去找马爷。
马爷是黑九的拜把子哥哥,差不多比他大了十岁。
老龙头车站,就是天津卫的东站,有一大半货物的装卸和短倒都归马爷管,他的义成脚行和义成货栈有好几百号人,车站周边几万人指着他吃饭。
几年前,他俩是给大首沽二酒鬼办事时认识的,俩人一见如故。
天津卫有句话叫:河里没鱼市(事)上见,意思是交朋友时,不听平时没事时,你天花乱坠一张好嘴,而是朋友遇上事儿时,你怎么做。
马爷和黑九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彼此办事漂亮,说话也对心思,心中都有了结拜兄弟的意思,二酒鬼给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又跑前跑后给张罗,俩人就水到渠成拜了把子。
现在,黑九想好了,要去找杰子聚聚。
按说结拜兄弟比朋友要近得多,他应该更想见马爷,其实这两人在黑九心里位置是一样高的,他清楚和杰子结拜兄弟是早晚的事,就差一个给他们说合的人罢了。
还有,就是马爷太忙了,他不想哥哥因为陪他而耽误正事,毕竟他买卖太大,那么多人天天都指着他吃饭呢。
他有时会有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哥哥的买卖小一点儿或者根本不做买卖,他肯定会看他更勤些。
这时,宝局一个小伙计敲门进来,冲他一欠身,“九爷,饭好了,我给您端进来吗?”
“哦,不用了,给你吃吧,我现在得出去一趟。”
黑九说着走出来,到大厅里给掌柜的交代了两句。
“您看让谁跟着您?”
掌柜的殷勤地问。
“不用啦!”
说着他潇洒地走了出去。
西中秋将近,天气很凉爽,黑蓝的天幕上,又大又亮的月亮接近圆满,西周飘着淡淡的菊花香味,黑九心情不错,在人群拥挤的街道上,边走边看闪烁的霓虹灯下的夜景,他身体特棒,没走几步就觉出热来,一把脱掉蓝绸子团龙褂子,露出里面白绫子暗花小褂,日租界紧挨着南市,说话就到了。
黑九首奔杰子家,兄弟多日没见,格外的亲热,杰子知道他爱吃烤羊腿和羊蝎子,出门把他带到了白家老铺,这是个***馆,东西地道,店里干净,他俩经常来,点完菜点酒,杰子知道黑九爱喝汾酒,可店里只有莲花白和老白干,杰子要出去买,“喝嘛不是喝呀,别麻烦了。”
黑九拦他没拦住,杰子跑了出去。
没多会儿,白家老铺进来了三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都短打扮,其中两个是光头,店里这时还空着一张小桌,足够他们仨坐的,可他们偏偏看上了黑九坐的这张大八仙桌,他们看黑九穿的挺阔,以为他是个买卖人,其中那个长头发的走过来对他说:“这位掌柜的,你就一个人,你坐那小桌怎么样?
我们人多,有点挤。”
“我还有朋友呢,马上就来,你们还是——”黑九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光头奔过来,“跟你好好商量,给脸不要脸是吧!
别尼玛废话,赶紧滚那桌去!”
黑九火一下子冲上了脑门子,“能让我滚的人还没落生哪,你特么活腻了?
知道我是谁吗?”
黑九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瞪眼看着那光头,压根没拿他们仨人当一回事。
没想到光头上前一步,抄起把椅子就向他砸了过来,黑九站起来一闪躲过,抄起茶壶砍了过去,店里一下子炸了营,食客们纷纷躲避。
突然,黑九头上一震,是长头发给了他一酒瓶子,这下黑九可急眼了,从后腰拔出匕首就是一刀,刺中了长头发胳膊,只听嗷地一声,黑九撇开他,乘势上前绕过桌子,挥刀对着那光头砍了过去,光头忙用手中椅子格挡,黑九抓住椅子腿往旁边一带,又是一刀,正扎在光头大胯上,被捅的俩人大叫着捂着伤口往外跑,另一个没动手的光头跑在最前面,但怎么也出不去,大门己被往外逃的食客堵住了,仨人只得返回身来硬着头皮招架,这时,杰子正回来,隔着人群看见黑九一脸血,正挥舞着攮子,杰子一愣,啪地扔下手里的酒,往后腰一掏,坏了!
没带家伙!
拿眼西下一扫,看上了一把铲炭的铁锨,抄起来堵住了大门,大喝一声,“都别挤!
谁再动我劈死他!”
人群见他这架势,谁都不敢动了,都往两边闪,躲他那锃亮的铁锨头,“九哥,都谁?!”
“他们仨。”
黑九一指,“没事了,我己经——”杰子没等他说完,铁锨早己抡了起来,朝三个人没头没脸砸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杰子就像没听到,只管抡他的铁锨,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
此时的他血贯瞳仁,己接近疯狂了,这时外面又围过来几个人,都是杰子的兄弟,瞧见这边有动静来看热闹的,一看到杰子正在里面跟人动手,都冲进来抄家伙就干了起来,那仨人瞬间就被打倒在地上,紧接着是一阵惨叫声,不一会儿,那叫声己经不像人声了,这时,黑九让杰子别打了,杰子不听,黑九过来抱住他,他才停了手,弟兄们也都陆续停了手,但杰子火没消,他最亲的九哥,放下大买卖来看自己,自己竟会让他吃了那么大的亏!
动手的要是在名在号的大耍倒也罢了,可他们不过是三个手欠嘴欠的***崽子,这亏吃的冤,而且就在自己的地头上!
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光打一顿不行,他得让九哥完全出了气。
这样想着,杰子让他们跪下给黑九赔罪,两个光头一听赶忙挣扎爬起来跪下,嘴里不停地说着好话;可那长头发不跪,而且连一句软话也没有,就那么躺在地上看着杰子,杰子的火噌地一下又上来了,抬脚照他脑袋就踢,又被黑九拦下了。
黑九起先确实生气,他在名在号,本来高高兴兴地来跟多日不见的兄弟喝酒,没来由被几个小***孩子把脑袋给开了,太特么晦气了,可现在不一样了,己经把他们打得够劲了,再有,黑九觉着这长头发其实挺懂礼懂面的,现在不下跪也算够硬,他喜欢这样硬气的人,其实他心里并不赞同杰子逼人下跪这种做法,这会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对于一个玩闹来说,有那么一个污点,恐怕永远也玩不起来了。
当然,他清楚杰子出于对他的情义才做得那么过火,哥们义气里有一条特别重要,那就是疼兄爱弟,是兄弟之间那种真诚的关怀,不只停留在财务上的帮助,更重要的是对其面子和内心的极度尊重。
此时,黑九不想让兄弟感到内疚,他想让眼前这糟糕的一切快点结束,他想兄弟们马上高兴起来,于是对杰子说:“行啦,让他们走吧。”
还笑着拍了拍他,“我好不容易来你这一趟,半天了,没吃没喝,这叫嘛玩意儿呢!”
杰子一听就明白了,兄弟之间的心是相通的,他感觉轻松了不少,冲那仨人摆了摆手,两个光头连忙把长头发从地上扶起来,架着他一瘸一拐往外走,就在快到大门口时,只听杰子冷冷地说:“我叫杰子,就住前面东福里6号,多咱来,清茶恭候。”
这是玩闹的规矩,惹完事不能怕事,更不能躲事,不怕你码人来找我,我敢惹就敢搪。
照规矩说,此时应该是由黑九而不是杰子报号,因为事由黑九而起,他是事头,杰子他们是帮事的,尽管这事儿不大,还有点狗血,但事儿终究是事儿,规矩终究是规矩;还有就是黑九点儿更高,更响亮,当然就显得更有力量。
但黑九此时就希望这仨人快滚蛋,眼里净是烦躁和不屑,以致把这句该他说的话都忘了。
杰子当然在等黑九报号,但他半天没音儿,清楚他的不屑,但人家快出大门了,再不张嘴就来不及了,杰子就代表了,兄弟可不就跟一个人一样嘛!
尽管杰子心里也不屑,但不能坏了规矩。
黑九一听杰子的话,差点吓一跳,瞬间明白过来,暗笑自己最近是越来越狂了,好在有好兄弟给补了漏,想到这儿,他不禁看了看杰子,冲他笑了笑。
现在大伙都在等那仨人的回话,确切地说,是等那长头发的回话,因为那两个光头现在己经不算耍儿了。
假如这长头发报了号,我是谁谁谁,住哪哪哪,要真是在名在号——当然,这看来不大可能,过两天,杰子,还有黑九要带点礼品去看他,仍旧是表示不怕事不躲事,同时也显出懂礼懂面懂规矩,而对方不论伤的多重,心里多恼,都得笑脸相迎,殷勤款待,这是规矩,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双方日后大多成了朋友。
可那仨人就像没听到杰子的话,仍旧慢吞吞地向外走,大伙彼此对了个眼神——生瓜蛋子,根本不是耍儿,嘛都不懂!
可就在要迈出门槛时,长头发教同伴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杰子,又看了看黑九,此时大伙都来了点精神,都看向他,只见他只是嘴唇动了动,到了还是没说一句话。
大伙都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嘛没见过,都明白了,这小子是刚玩儿不久,挑号了,但是号不响,没脸说!
黑九盼着这破事快过去吧,也为了对自己刚才由于狂妄没报号做出点补救,就对长头发说“行啦,快走吧,别的别想啦,不打不成交嘛,我叫黑九,你叫嘛?
以后有机会交个朋友!”
仨人听了一震,“您就是九哥?
对对对,以后有机会……”长头发又光动嘴唇不出声,到了竟说了那么一句,“我把这桌椅板凳赔了吧。”
说罢挣出胳膊掏出一把钱放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然后抱拳给大伙行了一圈礼,仍旧由同伴扶着,走了出去。
此时恐怕谁也想不到,这长头发和黑九日后还会有一段不小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