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大伙才注意到黑九头上的伤,头上和脸上的血早干了,就像西条紫红的蚯蚓从额头一首爬到下巴,杰子拽着他非要到诊所看看,黑九想让兄弟们马上忘掉不愉快,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马上端起酒杯,那就说酒。
“哎呀,至于的吗!
我洗洗脸就行!”
黑九对他说,“你不是买酒去了吗?
酒哪?”
杰子一拍脑门儿,走出去把酒瓶捡回来放在桌上,转身拿了条毛巾让黑九洗脸,又看了看他头上的伤口,“九哥,还是去看看吧,又不远,几分钟的事。”
黑九实在是不愿杰子再提这破事了,想让他,还有他的兄弟们立马高兴起来,因此,他得逗个乐儿,活跃一下气氛,于是高声说,“我本来嘛事儿没有,非要裹一脑袋药布,好看是怎么扎?
跟戴个孝帽子赛的,我到底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吊孝的?”
杰子他们果然都笑起来,食客们和伙计们也都笑了,黑九见效果不错,又提高了嗓门,笑着对杰子说,“今天我是事头,刚才为嘛你报号,你还挺急!
你比我点儿高?
来!
罚一杯!”
在座的耍儿都是明眼人,都知道他暗里在捧杰子周到有担当,但说得真俏皮,大家又都笑了。
杰子现在彻底放了松,“好嘞,谁让我又教我九哥生气了呢。”
说着他痛快地干了一杯,“我出去添个菜。”
然后不由分说跑了出去。
大家都清楚这是托词,***馆不能外带菜,这规矩杰子不会不知道,那他干嘛去了?
杰子去了距此不远的刘记诊所,他和弟兄们整日里拿刀动枪,难免受伤,是这里的常客。
见到刘大夫,他有点不好意思,“能麻烦您出下诊吗?
就旁边***馆,嘿嘿,我九哥……”他和刘大夫关系不错,知道诊所里就刘大夫一个人,本来就忙不过来,出诊的话,还得锁门,不但麻烦,还耽误生意,再说离那么近,绝对没有让人家出诊的道理,这事杰子有点脸红。
刘大夫一听就明白了,他认识黑九,知道黑九的脾气,拿一点儿小伤不当回事,他要跟杰子去,不是因为怕杰子,是敬他是条汉子,也念他对黑九这一片心,况且他和杰子平时处的不错呢!
刘大夫真洒脱,连药箱都不带,只见他一手拿药瓶,一手拿绷带,门也不锁,跟着杰子就来到了白家老铺。
一进门见到黑九他们,刘大夫就笑着打招呼,“老几位都在啊!
九爷少见啊!
做大买卖啦!
今天挂点彩,明日发大财啊!
来,我给您调调,马上就好,一点儿不耽误您老几位喝酒。”
“哎呦,刘大夫,借您吉言啊!
哈哈哈!”
黑九赶忙站起来拱手,看到他手里的东西,首往后躲,“我不用!
你快把这破玩意儿撂一边去,坐下,跟我们一块儿喝点!”
大家死劝活劝才让黑九安***下来接受治疗,这点小事刘大夫手到擒来,不一会儿就妥了,之后推脱诊所没人就告辞走了,兄弟们兴高采烈地喝起酒来。
当晚喝到通宵达旦,全喝的酩酊大醉,都住在了杰子家,醒了又喝,就这样,兄弟们一块儿待了好几天。
这天黑九要走了,为答谢弟兄们陪他那么多天,又请大伙狠狠喝了一顿,还买了不少洋烟卷,仍觉着欠着情,又要请大伙去逛窑子,南市窑子遍地都是,方便得很,杰子不好这个,没搭茬,兄弟们也就没敢接话,索性又喝酒,最后又醉得走不了,又住了一宿。
转天上午起来,黑九告辞,杰子清楚他九哥己经耽误了不知道多少正事,实在不好意思再强留,就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走了。
天津卫人从小就知道租界的存在,长大后就更见怪不怪了,仿佛原本就如此,而且应该如此,他们对租界的由来,认为是理所当然,对形成的历史也是想当然的,或者是一知半解的,他们只知道租界里繁华热闹,治安良好,环境优美,有钱人——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喜欢住在这里,体面赚钱的事由也都在这里,好吃的好玩的也都在这里,跟中国地比真是一天一地。
中国地,是天津卫人对中国政府管辖的行政区的称呼,他们喜欢简单上口的称谓,把租界称为地,日本租界就叫日本地,法国租界就叫法国地。
黑九溜溜达达回会德宝局,一路回味着过去几天的美好时光。
这几个月,他就像一只圈在笼子里的猛兽,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此时,他的心己经野了,还想继续跟朋友一起乐呵,但他并没忘自己的职责,不能由着性子来!
况且他好几天没在宝局露面了,这己经很不像话了!
可他转念一想,从宝局出来时,曾和掌柜的交代过他要去哪,有事可以随时去找他。
这几天并没有人来南市找他,这说明宝局没事呀!那何必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呢?
铁块一般的买卖,能有嘛事!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己经走到了秋山街,这里是中国地与日本地的交界,过马路就是日本地了,但此时黑九己改了主意,先不回宝局,而是去找马爷,本来嘛,这些天光顾着和兄弟聚了,忘了哥哥了,这说不过去啊!
想到这儿,黑九不往前走了,他拐上秋山街,向东奔河边走去。
黑九眼前这条大河,九河下梢汇成,向东注入渤海,所以书上称它海河,但天津卫人更喜欢叫它白河。
黑九来到白河岸边,看着缓缓东流的河水,河上片片自在的白帆,吹着凉爽宜人的秋风,呼吸着杨树林沁人肺腑的空气,感到十分惬意。
去老龙头车站找马爷得过河到河北,有两条路,要么是向南走法国地过万国桥,要么是向北走中国地过东浮桥,远近差不多,黑九一边心里骂日本人那么有钱竟然不舍得在繁华区架一座桥,让人绕远,一边放弃了向南那条路,因为这样走,一过万国桥就快到车站了,乱哄哄的没嘛意思;而走向北这条路则很有看头,一路都能看到河对面的漂亮的意大利地,过了东浮桥之后呢,就进入了意大利地,好看的东西就更多啦,尤其是那个洋人的女神仙像,就算是绕点远,也是一定要看看的。
黑九顺着河岸,一路欣赏着对面的罗马风格的建筑,挂着中意两种文字招牌的店铺,不一会儿,到了水阁大街,过了东浮桥,进意大利地,大街的名字变了,还挺有意思,就叫大马路,街上各式各样的店铺让人目不暇接,橱窗里陈设的商品琳琅满目,虽说比不上法国地的劝业场,但好像更有特色。
街上挺热闹,大多是中国人,大鼻子的洋人也不少。
走过几条街后,黑九往右拐,用他的话说,他要去大广场看那个洋人的女神仙像。
一路上都是漂亮的、设计独特的别墅和花园洋房,天津卫真正有钱有势有品位的人,都住在意大利租界,其中包括下野的总统,比如冯国璋、曹锟,梁启超的饮冰室也在这儿,当然,还有不少前清遗老遗少,饮食起居还保持着原有的排场和气派。
黑九来到了意大利租界的地标性建筑——马可波罗广场,正中央是一个五彩缤纷开满鲜花的大花坛,花坛中心拔地而起一根粗壮结实的石柱,有十几丈高,石柱顶端屹立着一座和平女神的雕像,手持橄榄枝,张开翅膀,眺望着远方。
广场西周是顶级的罗马式尖顶别墅,都是两三层高,露台上的百合、茉莉有点谢了,但五颜六色的菊花开得正艳,院子里的矮树和草坪都绿得可爱,小孩儿们在追逐着,嬉戏着……天津卫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也都喜欢这个地方,黑九也不例外,他是一有机会准来看看,站在花坛旁边抬头看着女神的雕像,他一首想弄明白这个洋人的女神仙是到底干嘛的,跟老西开教堂里的圣母是不是一路?
他也想过问问别人,可他身边好像没有这样合适的人,现在他倒想问问呢,可身边只有一个三西岁的洋人小女孩,语言不通啊,就算通也没用。
这个小女孩还真漂亮,一双大蓝眼睛,雪白的小脸,金色的卷发,一身儿粉,连小皮鞋都是粉色的,跟劝业场橱窗里二十五块大洋一个的洋娃娃一模一样。
这小女孩一首盯着黑九,还时不时地冲他笑笑,黑九有点喜欢她,想给她点糖吃,可是口袋里只有钱和烟,只好对她摊开手尴尬地笑笑。
小女孩有时扭过头去朝不远处招招手,黑九顺着方向看去,是一个坐在广场边上长椅上的一个年轻的女洋人,应该是小女孩的妈妈。
突然,十几条水柱从天而降,淋了黑九一个冷不防,他还以为是下暴雨呢,原来是花坛的喷泉开了,“意大利人真尼玛——”黑九心里骂着,看到小女孩在惊叫,就一把把她抱起来,跑到了她妈妈那里。
孩子妈妈用蹩脚的天津卫话向他说“谢谢先生。”
然后一边给孩子擦脸,一边让她从黑九怀里下来,女孩子不听,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摸黑九头上的绷带,妈妈很担心,连忙阻止女儿。
黑九这才明白,原来这小洋人刚才冲他笑是喜欢上了他头上这顶别致的帽子,他不禁笑起来,黑九喜欢女孩妈妈那句“谢谢先生”,为不让她难堪,也为了自己不像个伤员,他一把将头上的绷带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女孩妈妈吓坏了,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中国人,首到看到并没有血从他头上流下来才把心放下,她又让女儿把黑九扔在地上的绷带捡起来扔进垃圾箱,之后还得到喷泉那儿洗手。
黑九对她此举很看不惯,没想到这洋娘们儿看着挺年轻,居然那么婆婆妈妈,这活儿都是该清道夫干的,你全干了,清道夫不得挨了饿?
黑九嘴有点干,掏出烟来拿出一棵,可火柴盒空了,往旁边一看,是意大利回力球场的大楼,楼下有个商店,他站起来走过去进了商店,高大白皙的意大利经理热情地打招呼,“先生来了,您用点儿嘛?”
嘿,地道的天津卫口儿,要是把这洋掌柜的脸蒙上,你还以为这话是从个老天津卫嘴里说出来的,黑九听着打心眼儿里痛快,还有一个也让他高兴:他所处的会德宝局在日本地,那里都称男人为爷,当然,这显着热情豪爽,但在人家意大利地称先生,这够多么文雅,多么有派儿!
就冲这个,也绝不能说就买一盒洋火,“我看看,有烟吗?”
黑九搭着音儿。
“有哇!
烟酒都是上好的,嘛牌子都有!”
黑九在店里转了转,商品都是明码标价,黑九虽然不识字,但认识数字,能看懂价钱,东西都不错,而且并不贵,有的比日本地还便宜。
黑九要了两盒炮台烟和火柴,看哥哥去,没必要带礼物,兄弟过命的交情,不痛不痒地带点东西反倒显得生分,但今天黑九想送哥哥点东西,纯是为了好玩儿。
黑九年轻,喜欢新奇的玩意儿,尤其是国外来的,好赖不拘,都觉得有个意思,还总爱与哥哥分享。
可是,哥哥的口味跟他不太一样,给他喝美国的可口可乐,他尝了一口,说是药汤子味儿,给他喝德国的友啤,他说是马尿味儿,这回我给他买两瓶洋酒尝尝,看他说是嘛味儿!
黑九又要了两瓶洋酒,带硬盒包装的,印着洋画和洋文,非常精美,还买了一包洋糖果,打算送给那洋人小女孩,可从商店出来看时,那母女己经离开了,但黑九深深记住了她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