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白色的,不是那种刺眼的、冷冰冰的白,而是像晒过的棉被,带着阳光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她是一名护士,每天清晨六点准时起床,把长发盘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再用发卡固定住每一根不听话的碎发。
我常常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在镜子前整理衣领,把护士服的每一道褶皱抚平。
“小满,手。”
她总是这样叫我,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
我伸出沾满蜡笔屑的手指,她便用酒精棉片细细擦拭我的每一道指缝。
她的手很凉,指腹却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戴橡胶手套留下的痕迹。
“白色是最容易脏的颜色。”
某个下雨的傍晚,我看着她用力刷洗我染上草莓汁的校服衬衫,突然说道。
母亲的手停顿了一下,肥皂泡顺着她泛红的指节滑落。
她没有抬头,只是低声说:“脏了,就洗干净。”
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疲惫。
首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她刚结束一场十六个小时的连班,抢救了三个病人,却没能救回第西个。
---父亲是蓝色的,像他工具箱里那把用得最久的扳手,沉默、可靠,却带着磨损的痕迹。
他在机械厂工作,每天回家时,工装裤上总沾着机油和金属碎屑。
我特别喜欢蹲在旁边看他修东西——吱呀作响的椅子、漏水的龙头、我摔坏的玩具车——他的手指粗粝,动作却很灵巧,仿佛那些复杂的零件在他手里会自动归位。
“爸爸,你怎么什么都会修?”
有一次,我仰着脸问他。
他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皱纹:“因为坏掉的东西,总得有人修。”
我以为他是万能的,首到那个冬天。
那天下着雪,我放学回家时,看见父亲站在巷子口,和一个瘸腿的老人说话。
老人手里拎着一双破旧的皮鞋,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他手里。
老人推拒着,父亲却执意要给,最后几乎是硬塞进他的衣兜。
回家的路上,我问他:“爸爸,那是谁?”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张叔。
他的腿……是在爸爸厂里没的。”
雪落在他的肩膀上,没有融化。
---外婆是枣红色的,像她柜子里那件穿了十几年的对襟褂子,鲜艳褪成了暗沉,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原本的轮廓。
她和我们住在一起,睡在朝北的小房间里,窗台上永远晾着陈皮和柿饼。
别的老太太喜欢聚在巷口晒太阳、嚼舌根,外婆却总是坐在屋里绣花。
老花镜滑到鼻尖,银针在发间轻轻一蹭,再穿过绷紧的绸缎。
“囡囡,看好了。”
她捏着绣绷,手指像枯枝,却稳得出奇,“下针要准,起针要狠,中间这段最忌犹豫。”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她绣出一朵又一朵花。
那时候我以为她只是在教我做针线,很多年后,当我在手术台上第一次执刀,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器械时,突然想起她的话——“线断了就打个结,绣品反面谁看得见呢?”
---八岁的我,天真地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简单——白色是温柔,蓝色是沉默,枣红色是固执。
首到那个下午。
楼下搬来了新邻居,一个总穿着领口歪斜睡衣的女人,嘴角常沾着瓜子壳。
她家里总是传来男人的骂声和孩子的哭声,空气里飘着廉价雪花膏和尿骚味的混合气息。
外婆让我送一碗腌梅子过去。
女人开门时,锁骨处露出一道月牙形的疤。
“谢谢呀,小妹妹。”
她弯腰接过碗,指甲油剥落得像枯萎的花瓣。
回家后,我翻出图画本,却不知道该用什么颜色画她。
铅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最后折断在纯白的纸面上。
那天晚上,我问外婆:“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外婆正在剥豆子,手指停顿了一下:“她男人打她。”
“那她为什么不走?”
外婆叹了口气,把豆子扔进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女人有时候……没地方可去。”
八岁的我还不懂这句话的重量,却莫名感到一阵难过。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梦见世界不是由颜色组成的——所有人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而我站在中间,手里握着一把沾满颜料的刷子,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涂。
---第二天清晨,母亲值完夜班回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脱下护士服,上面沾着一道刺目的血迹。
“妈妈……”我怯生生地叫她。
她蹲下来抱住我,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眼泪的咸涩。
后来我才知道,她没能救回一个和我同龄的小女孩。
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白色会被染红,蓝色会生锈,而枣红色,终究会褪成灰。”
世界从来不是我想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