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土坡上,血慢慢渗进泥土里。
月亮很亮,亮得能看清每一根草茎摇晃的影子。
我的爪子己经刨不动了,坑才挖了一半,前掌的肉垫全磨烂了,混着沙土和血,***辣地疼。
肠子拖在身下,早就不流血了——大概是流干了吧。
我叫守山,是这村子里的最后一条看家狗。
远处的村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盏灯亮着。
他们睡得很熟,不知道今晚有几匹狼来过,也不知道为什么狼嚎声突然停了。
他们更不会知道,此刻村口的老榆树下,还留着半截被咬断的狼尾巴。
其实我早就闻到了狼的味道。
太阳还没落山,风从北沟吹过来的时候,那股腥臊气就混在干草味里飘过来了。
我冲着北边叫了整整一个下午,嗓子都喊哑了,可张老汉只是骂了句"死狗吵什么",扔了块硬馍馍给我。
馍馍滚到土里,我没去捡。
我知道他们听不懂。
十年前我刚来时就明白了,人听不懂狗的话,就像狗也听不懂风的低语。
但那时至少还有瞎眼阿婆,她虽然看不见,却能从我叫声的起伏里听出危险。
"守山啊,是不是北沟那边又闹狼了?
"她总会这样问,然后摸着我的头,往村口的老榆树上挂一盏红布灯笼。
说来也怪,狼怕红色,见着灯笼就不敢靠近村子。
可阿婆走了五年了,灯笼早就烂在了树洞里。
十年前我被人扔在村口,是瞎眼阿婆用米汤把我喂大的。
那时我瘦得像只老鼠,右耳上的白斑让其他狗都嫌我丑。
阿婆却说:"白斑是月亮的印记,月亮狗最聪明。
"她给我取名"守山",说山里的狗要有山一样的骨气。
后来阿婆走了,我就睡在她坟边的草窝里。
村里二十三家,我每家都守过夜,咬过小偷,撵过黄鼠狼。
瘸腿三叔说我比民兵还顶用,可去年他死了,新来的村长嫌我老,说该换条年轻狗了。
"守山都掉牙了,连叫都叫不响亮。
"村长这样说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赶走一只偷鸡的黄鼠狼。
我的左后腿就是去年追那畜生时摔瘸的。
狼是子时来的。
六匹,饿得眼睛发绿。
领头的那匹灰狼我认识,去年冬天它叼走过李二嫂家的羊羔,被我追出三里地,咬掉了半只耳朵。
它们从北沟溜下来时悄无声息,像六团灰色的雾。
我趴在羊圈旁的草垛上,看着它们分成两路——三匹首奔羊圈,另外三匹散开,显然是准备堵截可能出现的守卫。
我本该狂吠惊醒村民,但突然想起了草垛里那只花耳朵的流浪母狗。
前天夜里她刚生了一窝崽,现在正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
狼群若被惊动,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那些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肉团。
于是我做了这辈子最蠢也最聪明的事——从草垛上一跃而下,故意踩断一根树枝。
"咔嚓"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六双绿眼睛齐刷刷转向我。
我冲出去的样子一定很可笑——一条十岁的老狗,跑起来左后腿还跛着。
但我故意跑得很慢,确保它们能跟上。
畜生就是畜生,它们被我引到了晒谷场。
灰狼最先扑上来时,我故意让它咬住我的肩膀。
等它的牙卡在我骨头里,我才猛地扭头,咬穿下它一大块肉。
热乎乎的血喷了我一脸,那味道让我想起阿婆死前熬的最后一锅羊杂碎。
剩下的狼一拥而上。
现在它们跑了。
我用最后一颗牙扯断了灰狼的尾巴,它们就吓得钻回了北沟。
真奇怪,明明我的肠子都流出来了,怎么还能站起来走这么远?
土坡上的草真软啊。
小时候我总在这儿追蝴蝶,妞妞那时候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地跟在我后面,采狗尾巴草编小兔子。
她现在该有十二岁了吧?
明天早上......她会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吗?
坑太浅了,只够埋住半个身子。
我试着再刨两下,前爪却只是轻轻蹭了蹭土。
月亮好像没那么亮了,是不是起雾了?
恍惚间,我听见很细很细的呜咽声。
像是......像是刚睁眼的小狗崽在叫。
风里有奶腥味,就在坡下的草窠里。
我想抬头看看,可是脖子己经僵住了。
是了,前天夜里,那只花耳朵的流浪母狗在草垛里生了一窝崽。
我当时还叼了半块饼子给她......狗尾巴草还在摇。
摇啊摇,摇得月光都碎了。
我最后看了眼村子,那里的灯依然黑着,安静得像幅画。
我的尾巴轻轻扫了下土坑,像小时候阿婆拍我睡觉那样。
天刚蒙蒙亮,早起挑水的张老汉在土坡上摔了一跤。
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突然不说话了。
半埋在土里的老狗己经僵硬,染血的爪子向前伸着,像是还要继续刨坑。
坡下的草窠里,西只小狗崽正挤在一起睡觉,其中一只黄毛的突然醒了,跌跌撞撞地朝土坡爬去。
它右耳上有块白斑,和十年前阿婆捡到的那只流浪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