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见着了十三岁的晏长曦,太后听政,少年天子困于囚笼, 无教夫子,无倚仗臣, 雪大衣单,正拿一把细弱的干枝,在编一把剑。
断声脆脆。
冬寒无粗枝,年少的天子没有一把能练的剑。
他将手中的油纸伞撑过少年的头顶, 雪籽击得伞面簌簌作响,少年天子瞳仁漆黑就像一只初生警觉的幼鹰刹那抬头。
“撑伞为何?”他笑了,有些怕惊着这头在宫闱里摸爬到满身伤痕的小兽。
“挡雪。”
“殿下衣裳湿了, 不冷吗?”“今日风刮得斜,你撑的伞无用。
”晏长曦脆声道。
“你不怕冷, 也不是怕本宫冻着。
你觉得我可怜又可笑,就像路边见着一只刨雪的松鼠, 你想停下来逗一逗,是吗?”宋怀瑾彼时蹲下了身:“天冷地寒,刨雪觅食,生存之道而己,臣只有敬和佩,无其他。”
晏长曦倔强的抿着唇,刹那无声息。
宋怀瑾放下了伞,帮他生了冻疮的手怎么也系不上的那个结系上了,红绳缠绕上去恍若缘结。
他其实半点都不觉得晏长曦和松鼠有什么关系,这是一只被人拔掉了羽翼和爪牙困在重雪里练习展翅的孤鹰。
这宫里,若是他日非有一个人能够扳倒太后只可能是他。
闲着也是闲着,宋怀瑾给无倚的天子点了第一部棋。
他把枯枝递给了晏长曦:“殿下, 若是有人觉得您是一只松鼠,并非不好。”
他道:“扬马者善猎孤鹰,羽冀未丰,驰骋高远,则易坠,很少有人猎松鼠, 殿下说呢?”
晏长曦眼瞳漆黑对视他。
少年天子突然站起来,“我识你。”
“桃花眼,青松香,身若玉竹,指如葱。
你是太后第一大辅臣,宋怀瑾。”
‘啪’一声脆响,少年折断了枯枝,掷在地上。
“本宫业成之时, 会用你洗剑。”
宋怀瑾抬头,飞雪飘簌,结在少年漆黑的睫羽,闪动若花碎。
他答:“瑾待。”
————————宋怀瑾是被喉头的苦味激醒的,苦得他一声呛咳,却感觉唇口被什么温热而汹涌的什物堵住了,后脑被谁扣在手里,沉重挣扎不动的力道压下来, 他忍不住一声低吭,耳侧的声音压沉。
“咽下去,宋怀瑾!
太后等着你死,徐甄等着你死, 朕也等着你死,你要是死在这,就都是仇者快,没有亲者痛。”
宋怀瑾只觉得昏沉呼吸不能,好不容易那压下来的唇退开,他稍微呼吸了一下又一口药灌进来。
“宋怀瑾,咽下去,给朕咽下去……”不知道是哪味毒发,宋怀瑾只觉得肺腑千针过穿般的痛,身上重得手指都动不了,被一口口药灌得只能呛咳。
养心殿没人敢吱声。
晏长曦搂着宋怀瑾坐在榻上,平素文雅最是礼全的丞相此时一身月白散乱的内袍,睫敛如扇,长发披滑,唇侧胸口的衣襟皆是淋下的药泽,这药泽洒了晏长曦龙纹的帝袍满膝。
侯德海少见晏长曦这样的脸色,低声道:“己经三日了,太医都说迟了……陛下,要不还是……”晏长曦未等话完,猛的把宋怀瑾拽起来!“宋怀瑾, 徐甄翻供了,你的学生沈南之成了主谋!
太后功夫做得天衣无缝,你再不醒朕明日上朝就要斩人,你醒不醒!!”
这句喊完宋怀瑾墨玉般的眉猛地震了震, 他苍白的手指在晏长曦衣裳上绞过,骨节发白,呼吸猛然一静, 刹那睁开了眼睛。
一口血涌了出来。
在场几乎所有人呼吸一松, 只有晏长曦把宋怀瑾扯远了半寸,他的手指在他袖摆上滑了下来,晏长曦有那么三分脾气的斜睨着宋怀瑾:“朕叫你你不醒,你的学生叫你,就醒了?”宋怀瑾在晏长曦臂弯侧了点头, 和他拉开了距离,气息奄奄:“你要是死了……臣也会急着醒。”
“斟酒大庆。”
晏长曦泯了会神,索性把宋怀瑾往枕头上一丢,丢得宋怀瑾纤长无色的手指对胸口扣了扣,低过下颚轻咳了一声。
晏长曦盯着那雪白的指尖看了会:“庆什么?庆你能毒发同朕一道死?”
他接过侯德海递来的方巾,这才擦了擦脖颈上的药泽,懒洋洋的吐了两个字:“晦气。”
宋怀瑾又闭上了眼睛,脸色煞白,颈侧也煞白,毫无力气的躺在龙榻上。
晏长曦见他没声,又不放心的掰了掰他的下颚。
这几天瘦了些,下巴刚好捏在指尖,猝然睁开眼睛,他病得昏沉,眼神不比平时清明,看着竟有几分迷蒙虚弱。
“南之, 你是要……杀?”
沈南之三年前才登科,眼下是冀州巡抚,冀州那边去年起了水患天灾,冀州的总督当时是徐甄,朝廷发了赈灾银,才叫沈南之运过去的,后面修起了大坝,沈南之便一首留在冀州。
徐甄贪的正是这波赈灾银。
晏长曦从称呼上听出了宋怀瑾和沈南之有多亲近。
但是亲近在他这没什么意义。
他道:“你也猜到了,太后这步棋下得好,徐甄要是落大罪,她户部的势力难留下来,但沈南之家底殷实,若他是主谋,朕拨过去的三十八千万两黄金 赈灾银, 抄了沈家就一定能给国库填上。
“她投朕所好,朕也觉得沈南之死比徐甄死有用。”
“徐甄也会死,太后手里不活废棋。”
宋怀瑾低声接话。
“她在折磨我。”
宋怀瑾再道,他眼睛看着床幔不知在想何,跃动的灯烛晃得他眼瞳一明一暗:“她知南之是我的门生, 与我交情颇深。”
晏长曦冷眸盯着:“朕查过了,他是太后的人,又和你交情好,十有***逃不过一个无恶不作,他死得半点也不冤。”
宋怀瑾咳了咳,他额侧碎发散乱,脸色苍白,语调柔和越显双眼低亮:“南之入朝不久,涉事未深……是我入的翰林院为先生,老师是我并非他所择。”
晏长曦其实很少见到宋怀瑾这么说话,眨了眨眼睛。
“你居然还不是个铁石心肠的?”
“你当初命你那些门生鬼谋的时候,怎么就半点也没想今日?”
宋怀瑾低了低下颚, 他咳出一线血又咽下去:“晏长曦,若是我执意要救南之……”晏长曦眉头一压,压完就是把宋怀瑾一拽提!
“你是自身能保了?!
自己半口气都没活顺,还想多吃两口闲饭?”宋怀瑾幽定了目色对视他,语气笃定:“你杀我。”
晏长曦眯了眯眼睛。
宋怀瑾密睫缓掀:“我己交出了我的软肋……陛下,你也要步太后的后尘,收臣不知先收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