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阳把蓝布包袱在膝头摊开,铜铃铛随着车体摇晃叮铃作响。
对座戴圆框眼镜的青年正剥着青竹叶,粽角漏出的糯米沾在《汪曾祺自选集》封皮,把”鸡鸭名家“西个字糊成了黄白的一团。
“同志,尝尝我姆妈裹的碱水粽噻——”青年用染着酱色的指尖推过半只粽子,“老人家讲要落个省城老师的好印象嘞——”他腕上上海牌手表的钢带在阳光里晃眼,秒针走动声和着车轮碾过轨缝的节奏。
李向阳从包袱里摸出油纸包,暗绿芭蕉叶裹着的糍粑还带着火塘的余温。
“哎哟喂——”青年突然捂住腮帮,吐出的五分硬币在茶桌上打转,“要得!
这兆头硬是要当大官老爷啰喂——”他掏出手帕细细擦拭,帕角绣的“周”字小篆沾了糯米粒,“在下周鹏才,家父在县供销社当差——七五年进山收桐油籽,撞见过会使苗药的银匠……”汽笛声截断了话头。
李向阳摩挲着硬币上的麦穗纹,寨老拄着竹杖说的话在耳边响起来:“汉家人的铜板都养着稻魂哩——”站台上忽地炸开竹哨声,老张追着车窗小跑,蓝布中山装被蒸汽洇出深色水痕。
“接着——”灰布包从窗缝挤进来,滚出两枚染红的鸡蛋,壳上“蟾宫折桂”的墨字被蒸汽熏得洇开。
李向阳刚要张口,车轮突然哐当加速,老张胸前口袋里的邮戳叮叮当当洒在铁轨间,像撒了把碎银子。
周鹏才捡起滚到座椅下的鸡蛋:“家父交待,这趟车要钻十八个隧洞嘞——”他剥壳的动作带着读书人的细致,蛋白碎屑落在翻开的书页间,正盖住“受戒”的标题。
“等过了雪峰山那头最长的隧洞,才算真进了城——”李向阳展开信笺,茉莉香混着沱江的水腥气扑鼻而来。
钢笔在“陀”字上晕开的墨团,被改成“沱”字后活像条翻了肚的江鱼。
英雄牌钢笔的笔尖悬在纸面许久,终究只画了个***的圈。
“相好的噻——”周鹏才伸长脖子,涎水星子喷在玻璃窗上,“这笔字该去省报当排字工噻——”话音未落,他突然拍打窗玻璃:“快看!
吊脚楼啰喂——”铜铃铛撞在玻璃上惊飞斑鸠,晨雾中的吊脚楼群正被山岚擦去轮廓,恍若老裁缝画粉打的草稿。
周鹏才用拇指推了推眼镜框,忽然换了副说书人的腔调:“家父当年带队进老鸦山收桐油,遇见的事体才叫稀奇嘞——”他蘸着茶水在茶桌上画圈,水痕漫过木纹里的陈年油渍,“那银匠铺子挂着牛角卦,火塘里煨着辰砂,家父说苗家的打银声跟***不同——叮,叮,隔三息才响一记,像在等山鬼应和——”李向阳的铜铃铛在掌心跳了一下。
周鹏才压低嗓门学他父亲说话:“‘后生仔,这山里的银器要沾了人血才养得活——’”他突然又笑起来,露出沾着糯米的虎牙,“不过家父说那银匠请他喝了蛇胆酒,坛底沉着整条白花蛇的骨头——”汽笛声撕开山雾,隧道口的煤烟扑进车窗。
周鹏才忙用书挡住脸,上海表在昏暗里泛起萤绿光点:“过了这个隧洞就是冷水江,当年家父他们运桐油的船队……”话音被车轮与铁轨的轰鸣吞没,他只得把后半句写在《自选集》扉页,钢笔字龙飞凤舞地爬过汪曾祺的签名:“沱江银匠会打凤凰锁 钥匙藏在歌谣里——”车厢连接处飘来呛人的大前门烟味,几个穿的确良的中年人争着“价格双轨制”的新政策。
周鹏才从人造革提包摸出芙蓉王,犹豫着又塞回去:“家父说省城场面上要讲礼数嘞——”书页沙沙翻动:“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一粒黑芝麻从糍粑里掉出来,正粘在信笺的“陀”字上。
李向阳想起母亲往他衣兜塞炒芝麻时的话:“芝麻开花节节高——”可眼下这粒芝麻倒像给错字盖了火漆印。
隧道的黑暗吞没车厢时,周鹏才的夜光表盘泛起萤火,铜铃铛里的艾草香突然浓烈起来,混着汗酸味酿成说不清的滋味。
天光重新漫进车窗时,错叠的群山己退成青瓷碗沿似的淡影。
铁轨在前方分岔,周鹏才的书摊开在“人间草木”篇,李向阳的铜铃铛在风里轻轻摇晃,五分硬币在茶桌上映出细小的光斑。
远处传来货郎担的拨浪鼓声,混着不知哪个寨子飘来的木叶调,在铁轨震颤的间隙里忽隐忽现。